正文 家教與師道(2 / 2)

吳宓出身舊世名門,年輕時遊學海外,1949年後在西南師大教書。因其舊知識分子的特殊身份,曆次政治運動都曾親曆。比如1951年,吳宓參加西南師院學生參軍評議大會,心高氣傲、高雅出塵的吳宓對各種人際紛爭深表鄙夷,對青春靚麗之女學生的表演更覺難過。“……發言者多女生,明眸皓齒,燕語鶯聲,而作出猙獰凶悍之貌,噍厲殺伐之聲。宓久戀女子,及今乃歎觀止矣。”大饑荒期間,在西師,“吃飯”遂成為大問題,在最困難時,每天僅供兩餐,限額為每餐二兩。不少學生麵黃肌瘦,得了水腫,更有甚者,有人餓斃校園內。吳宓見此,心裏難過至極。他居然上書校黨委,要求增加學生的口糧,並主動提出削減自己的供應。1960年12月,吳宓講授古漢語“況……乎”的語法結構,舉例時信口拈來:“我每餐三兩糧猶不足飽,而況二兩乎?”不料,第二天便有人揭發吳宓惡毒攻擊黨和人民政府,與帝國主義、美蔣特務遙相呼應,妄圖詆毀美好的社會主義製度,反動透頂。吳宓被迫再次檢討,並被勒令停課反省。到了“文革”期間,吳宓徹底“斯文掃地”,一向以拯救者自居的知識分子,瞬間成了人民的罪人,心理上的道德優勢也在一夜間崩塌,想要堅守師道尊嚴與道德良知幾乎已不可能。某次,吳宓在街上散步,碰到一位青年,見吳宓還活著,興衝衝地走過去,喊了他一聲“吳老師”。吳宓聽到有人叫他“老師”,不禁熱淚盈眶,摸索著從內衣口袋中掏出一張10元鈔票,執意要送給那位年輕人。他說:“已有很多年沒人叫我吳老師了,今天你是第一個叫我老師的,我心裏感動呀!你一定要收下,否則我心裏就會不安。”

師道尊嚴曾是中華禮儀的精義所在,在中國傳統家教裏,“師道”是斷不可辱的。事實上,即使在禮崩樂壞、人心淪喪的年代,“師道”依然可以“求諸野”。陳寅恪便是一個非常講究師道尊嚴的人,他率先垂範,“非如此者皆非我弟子”。據說陳寅恪在清華講授佛經文學、禪宗文學時,課堂上用的參考書一定是用一塊黃布包裹,而其他課程則用黑布包裹。且一個人抱進抱出,絕不假手於人。陳門弟子劉節任中山大學曆史係主任時,每年春節都要去老師陳寅恪家裏叩頭行禮。在“文革”初起時,學生要鬥爭陳寅恪,劉節攔住,大呼:“我是他的學生,他身上有的毒,我身上都有,鬥我就行了!千萬別鬥他!”陳寅恪以身後著作相托的學生蔣天樞到廣州看望老師時,每天與老師晤談、筆錄。有一天,蔣天樞去,陳氏忘記讓坐,蔣生就一直站在一旁說話,不敢坐,而陳氏目盲,竟不知。

如此風範,讓人唏噓。

(選自《說多了就是傳奇》/朵漁 著/新星出版社/ 2014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