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盼抱著江婕,跟大家一起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麵。這塊巨石三米多高,巍峨嶙峋,四周喬木蔥蘢,藤蔓蜿蜒。因此孩童們和婦女們坐在巨石上麵,可以透過枝葉藤蔓的間隙遙遙望見村莊裏的情況;而村莊裏的人卻看不到隱藏在遠方枝繁葉茂後麵的眼睛。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農村,到處都用白石灰刷著“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難生存”、“誰要強行超生,誰就傾家蕩產”、“拒不放環、結紮和繳交超生款的,砸砸砸!”、“寧添十座墳,不添一個人”各種各樣簡單粗暴卻又啼笑皆非的標語,卻依然架不住農村“躲生偷生”的龐大遊擊隊。究其原因,儒家思想幾千年來在中國人的心中根深蒂固;而儒家思想的核心孝文化認為,隻有男性才是孝的主宰,男性才可以代表宗室支應門庭,傳宗接代,繼承宗室財產及其他權利;女性作為男性的附屬品,“幼從父,嫁從夫,夫死從子”一輩子沒有發言權和決策權。所以在農村,許多人寧願拚了老命,也要生兒子。更有許多人在一胎的計劃生育麵前,為了留一個生男孩的名額,女孩兒不是流產就是丟棄了;父母殘忍地弄死親生閨女的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作者身為女流,若不是母親下手生了一個男孩,隻怕也是保不住,逃不了被丟棄的命運。嗚呼哀哉!
寧靜的村轉喧囂起來,人聲鼎沸。計生辦的村鎮幹部們沿著村莊大喊,把村民們都叫到曬場上,一家家核對人口和戶籍。楚地向來民風彪悍,莊稼漢們一個個懶洋洋地站成彎彎曲曲的列隊,抱著雙臂,擺出一副十分不屑的“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樣子;老頭老太太們也都出動了,眯著眼睛無知無識地看著計生辦的人,看似裝聾作啞,實則各個都支起了耳朵,腦袋裏心思飛快地轉了一個又一個。
自古窮山惡水出刁民,這是官方的看法。但是在刁民心裏,實則是在被輾壓了又輾壓實在無可輾壓了之後,萬般無奈之下頂著心裏的虛空扮出的紙老虎的樣子給自己撐膽罷了。計生辦的幹部顯然也都是深諳此道的,如此紙老虎,實在不足為慮;但是也不敢把刁民惹得太厲害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計生辦拿著一張名單,一戶戶地念,被點到名字的戶主們上前一步接受盤問。念到的第一戶澤文;澤文一連生下兩個女兒之後就跑到外地去躲計劃生育了,常年不知蹤跡,不知流落在何方;因此此時必是不能應答的。念到的第二戶昌勤也是全家常年流浪在外,躲著生娃去了,連他親爹都不知道他去哪兒了。村民們聽到這兩個名字,都掩不住臉上的笑意,偷偷樂著。
總算花名冊上第三戶晟雨本人在場。晟雨是一個年輕的後生,經曆頗為曲折。結婚四年,生了倆姑娘後被計生辦的人強行結紮。他又暗地裏花高價請地下醫院做了輸卵管吻合手術後老婆又懷上了,於是被他送到丈母娘家藏起來。他媳婦曼華娘家是外省江西的,誰也不知道在哪兒。
“你老婆呢?結紮了都還能懷上,你真是厲害啊!趕緊叫她回來流掉。”
晟雨正值年輕氣盛,哪是個好說話的?隻見他雙手叉腰,叼著跟煙,瞥視著人群,計生辦的幹部叨叨叨地說到身嘶力竭,他都始終金口不開。***番轟炸之下,晟雨絲毫不為所動,計生幹部對這個又臭又硬的臭石頭毫無辦法,隻好動手抓人。
“不流產就把你關起來,關到你媳婦回來為止。”計生幹部說到做到,幾個人扭著晟雨向三菱車送。晟雨再怎麼淡定,此時此刻也不能心定神閑了。他一邊扭動著身子掙紮著,一邊朝自己的老爸大喊:“爸!爸!你兒子要被抓走了!”
晟雨的爸爸,昌彥老頭兒,拄著跟拐杖,之前一直站在人群中沒有說話,觀望事態的發展;但是現在他兒子都要被抓走了,他豈能不管?之見他拄著拐杖幾步踏上前去,抓著兒子的衣襟,牢牢拽在手心,哀嚎著,老淚縱橫:“幹部們!你們別抓我兒子了,你們抓我吧!你們抓我吧!我不能下地幹活了,我那老不死的婆子還在床上躺著,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你們抓我兒子不是要了我婆娘的老命嘛!求求你們了!”
晟雨的母親風濕癱瘓,臥床已有一兩年,生活早已不能自理。以前是晟雨媳婦曼華照顧,曼華回娘家“躲生”之後,一直是兒子晟雨照顧;因為晟雨的爸爸昌彥,也是半個生活不能自理的老頭了,除了飯碗遞到他麵前可以自己吃之外,什麼都做不了了。
村民們也是憐惜這對半入土的老夫妻,紛紛站出來幫他們說話。
“你們這把兒子給抓去坐牢,彥叔彥嬸還怎麼活?”
“不隻兩個老的活不成,還有兩個小的!那兩個小女兒一個三歲一個一歲,那也是活不成了!”
“兩個老的兩個小的四條人命,誰擔得起!”
對著悠悠眾口,計生幹部們也遲疑了。他們抓晟雨也不是真抓,隻是想嚇唬嚇唬在外麵“躲生”的曼華,讓曼華擔心自己的丈夫,乖乖回來流產。可是,看看現在的情形,這一抓了之後,晟雨家的老的已經老糊塗了,小的又太弱,萬一那癱瘓的老娘有什麼事情,他們幹部們還真兜不住。於是,幾個計生幹部聚到一起商量一下,人不抓是不行的,不抓震懾不住那些“超生遊擊隊”,抓晟雨呢,又十分地不方便。末了,大家商量下來,隻能抓昌彥這老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