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近已披一點黃。
第二節噩耗傳來
這是一個美好的晨曦。四周群山雲霧繚繞,與天上的流雲相接。山穀一半處在朝陽的清輝中,熠熠生光;一半處在老虎頭的陰影中,霧靄沉沉。江旦村隱藏在青山綠水之中,格外靜謐可愛。
大金公路上,江旦村路口走下來一個騎著自行車的男子。這人體格強壯,麵色黝黑,沾滿了黑色的礦物粉塵,一雙虎眼疲憊而失神,正是江旦村的昌啟。他沿著進村小路一直騎下來,到打穀場的時候,看到各房都有人在忙著揚場、打穀,就下了自行車。昌啟在江旦村算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大家紛紛停下手裏的活,跟他打招呼。昌啟卻非常肅穆地告訴大家,三房的昌健和昌磊沒了。所有在場的人都非常震驚,昌健和昌磊是堂兄弟,他們兩一起沒了那可怎麼得了。昌楠說,昨天傍晚,他和昌健昌磊兩兄弟一起去靈鄉鐵礦上夜班。下井後,他在運礦組,昌健昌磊兩兄弟在掘進組,上半夜的時候一切正常,並沒有什麼異象。可是下半夜的時候,昌啟突然聽到有人大喊:“快跑啊!冒頂了!快跑!”他聽見後緊跟在那人的後麵快跑,一邊跑一邊能聽到礦井深處轟噥噥塌方的聲音。昌啟最終有驚無險地撤退到井上,才聽說井下已發生大麵積冒頂,未上井的礦工幾無生還的可能。一個小時之後,礦領導派救援隊下井探測,抬上來的卻是九具被壓砸得血肉模糊的屍體,其中就有昌健昌磊兄弟兩。打穀場上的人都是一副悲戚的模樣,三房一下子就折了兩條硬漢,正值青春壯年,怎不悲傷?昌健去年才娶的媳婦兒,今年出生的兒子尚在繈褓之中,以後這孤兒寡母的怎麼過日子?昌磊才剛剛二十歲,還沒有娶親。
九四年的時候,村裏的農民尚沒有進城務工,都是守著幾畝田地過日子。交完公餘糧之後,留下全家大大小小一年的口糧,剩下的糧食拿到集市裏賣掉,換幾個錢過日子。山溝溝裏的歲月,都是“養雞換油鹽,養豬為過年”。一年下來,雖然衣食不愁,可卻也沒有一分錢的餘錢。所以村裏有人家需要大錢建房娶媳婦的時候,莊稼漢們就會尋思著去鐵礦裏下井多賺幾個錢。昌健是想給老婆孩子建一棟兩層樓新房,昌磊是打算存點錢娶媳婦兒,卻不曾料想,會發生這樣的慘劇。江旦村幾年前也有人在井底死於非命,大家對礦井很抵觸,可是沒有辦法,來錢的方法太少了,村民們急需錢用的時候,隻能去井底賣命了。大冶是鋼鐵重鎮,靈鄉有很多銅礦鐵礦煤礦,不僅僅政府開采,大企業如武鋼開采,小礦老板也很多。私人鐵礦一般設備很差,安全防護不好。昌啟他們進不了大鐵礦,都是在私人礦老板手下幹活,傷亡率也比正規國家鐵礦高很多。那幾年,經常聽到哪個村的誰誰又在哪家私人鐵礦喪命了。
昌啟騎車進入村莊的時候,寧靜的村莊剛剛從睡夢中蘇醒過來。姑娘們蹲在清涼的井邊洗菜準備早飯,小媳婦們聚在村口的池塘邊清洗全家的衣服,“咚咚咚”棒槌的聲音此起披伏,小媳婦們邊洗衣服邊說笑。男孩們臉都沒有洗,髒兮兮地吸著鼻涕趴在地上彈彈珠,女孩們穿著小裙子花枝招展地跳繩子,做遊戲。家家戶戶屋頂炊煙繚繞,柴火噴香,處處一片平和的景象。昌啟一點都不耽擱,也不回自己家洗把臉,直接去了三房昌健昌磊家。不多久,三房就爆發出呼天搶地的哭聲。昌健昌磊的奶奶鄭氏、昌健的母親黃氏、昌磊的母親紀氏,還有昌健的媳婦吳氏四個女人哭成一團,悲痛難已。昌健昌磊的父親早起就去老虎頭那邊插秧了,還不知道兒子的慘劇。鄉親們都不知道三房發生了什麼事,姑娘媳婦們首先放下手邊的活兒,跑到他們家一探究竟。在打穀場的那部分村民隨後也回村了,各自回家拾掇拾掇,吃口早飯,就出門聚到曬場。
昌楠家早稻都已經收割完,晚稻也隻有紅峰水庫那隴水田還剩下小半沒有插完;根據昌楠的安排,江盼這兩天先不用插秧,先幫著自己把早稻碾好收進穀倉裏,再去插完紅峰水庫那邊的水田,以防早稻發黴。
父女兩到家的時候,從頭到腳,全都是草沫灰塵,喉嚨間癢得難受。秋芳帶著婕兒已經擺好了早飯,把粥盛到瓷碗裏,放到水盆裏麵飄著,熱粥可以很快變得涼滋滋的,入口清涼。昌楠和江盼沒有顧上早飯,灰塵黏糊糊地沾在身上,實在太難受了,各自回自己房間洗澡去了。
早飯的時候,昌楠跟秋芳說了昌健昌磊兄弟兩的事情,夫妻兩不免又唏噓了一番。昌楠特地囑咐秋芳好好在家帶著婕兒,不要去湊熱鬧。秋芳心裏明白,自己正是懷孕的關鍵時期,不能見任何髒東西;昌健昌磊兄弟兩是夭折慘死,煞氣重;這種凶煞的事情,秋芳能避多遠最好就避多遠。婕兒嘛,還小,也應該離得遠遠的。
吃完早飯,江盼跟在爸爸後麵去了曬場。曬場上已經站滿了人,三房的人還搬出了幾條長凳,給村裏的老翁老嫗們坐著。鄭氏黃氏紀氏吳氏三代四個女人已經挪到了屋外,在曬場上哭嚎。昌健和昌磊的父親澤財澤金也回家了,悲戚地勸著母親,他們是一母同胞的嫡親兄弟。
一下子折了兩個心愛的孫兒,鄭氏是最悲痛的,撕心裂肺。她坐在地上,臉色蒼白,銀白的發絲淩亂地貼在臉上,淚痕滾滾;眼眶中全都是淚水。她用雙手不斷錘自己的胸膛,嘶啞哭著:“健兒啊!磊兒啊!你們怎麼這麼狠心啊!娃兒還沒長大,媳婦還沒娶,你們怎麼能走啊!我怎麼沒有替你們去死啊?都怪我個老不死的,不早點死,不早點去見你們爺爺,讓你們的壽命填了我的壽啊!天啊!都怪我!都怪我!雷啊!劈死我啊!把我帶走,把我的寶貝孫子送回來啊!”邊哭,鄭奶奶邊把頭往地上使勁撞,“砰砰砰”直響,鮮血直流。旁邊三房的媳婦們都嚇壞了,趕緊攙扶著她,把鄭奶奶的頭拉起來。澤財見母親這樣不顧自己,隻好忍住悲痛,勸慰鄭奶奶:“娘,你也不要悲傷過度了。孩子們去了,也是他們的命。你要好好保重身體。”誰知,鄭奶奶聽了這話,更加又急又氣,直拿拳頭捶自己的兒子,破口大罵:“都是你們兄弟兩個沒有出息,自己的兒子都保不住!你們幾個大人沒用,不給孩子多打算,逼得孩兒們非要去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我白養你們兩個啊!老子不是老子,娘也不是娘!都是沒出息的!沒有看住我兩個孫兒啊!”聽到這話,旁邊哭成淚人的黃氏紀氏趕緊在婆婆麵前跪下,邊哭邊說:“娘啊!都是媳婦的錯!兒子媳婦掙不到錢給孩子們建房娶媳婦兒,這是逼孩子們往那條路上走啊!娘啊!媳婦沒勸住孩子們,媳婦沒用!”兩人哭倒在鄭氏的腳邊。吳氏嫁過來才一年,就沒了丈夫,她抱著娃,也是哭成了淚人兒。
看到這番情狀,大家無一不抹眼淚。三房第二支第三代人馬,就此絕了。
第三節調兵遣將
不同於女人們隻會哭,男人們聚在一起商量後事。昌啟和昌健昌磊兄弟兩在一個鐵礦裏上班,又正好是今年的村長,於公於私,他都要站出來主持大局。好在,昌啟向來不是個躲事兒的,頗有些手段,辦事也公正,所以在年輕一輩中口碑極高。等各家各戶的男人們到齊之後,大家就聚到祠堂開會。
祠堂也叫宗祠,在南方的鄉村,每個村莊都有一個祠堂,相當於村子裏的政治中心。每一個成年的男子都上宗譜,嫁入江旦村養兒育女做正室的也會上宗譜(封建社會一夫多妻製,隻有主持中饋的妻才可以上宗譜,妾婢則不可以);但是女兒卻不可以上,這也是女兒不可以傳宗接代的意思。祠堂一般作為議事堂,有紅白喜事和傳統節假日的時候則會在這裏舉行盛大的典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