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中元節(3 / 3)

此時是正午十二點左右,太陽異常毒辣。田野上靜悄悄的,了無人煙,除了稻草人,誰受得了這麼毒辣的日頭?江盼放眼望去,田野還是大片大片的金黃,厚實的稻穀像金黃色的被子覆蓋著大地,收割這樣的厚被子,豈不喜悅?

村子也很安靜,莊稼漢們經過下半夜和上午的勞累,早已匆匆吃完午飯,在通風陰涼處擺上竹床,沉沉睡去。所以整個村莊,除了幾隻悠閑踱著步子的雞,再無其他活動的生物。

江盼到家的時候,昌楠正在院子裏的桑樹下的竹床上睡午覺,婕兒也在竹床上睡著,媽媽秋芳在旁邊的凳子上坐著織毛衣。

“盼盼,怎麼才回來?要早點回家,千萬別中暑了。”秋芳看見江盼回家了,趕緊叫醒昌楠和婕兒,搬出餐桌,擺上飯菜,就在桑樹下吃午飯。

吃飯之前,江盼去水缸邊足足喝了兩大瓢水。

“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晚?”昌楠問女兒。

“金山林那邊涼快,隻剩下一點,我想都割完了再回來。爸,你們以後先吃午飯,不用等我一起吃。都餓壞了。”

“割完了?這麼快?那壟田也不小,怎麼這麼快?”昌楠知道這個女兒是農活的好手,手腳麻利,但是還是感到吃驚。

“外婆村的陳讚和他哥哥幫我割的。”

昌楠沉默了一會兒,說:“那要好好謝謝人家。”

午飯江盼吃得很多,直把肚子撐得渾圓渾圓的。這丫頭就這點不好,什麼事情都不把握度:看書起來沒日沒夜,幹活起來不知道休息,吃飯也要活活撐死。俗話說:“物極必反,過猶不及”,江盼生活中很大一部分時間就沉湎於事情做過頭的煩惱之中。

吃完午飯,江盼向竹床上一歪就沉沉睡去。睡夢中,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很輕盈,一點重量也沒有,漂浮在璀璨的星河之中,順著銀河之水流淌,隨意舒展身姿,摘取深藍色銀河中的冰晶,無比地愜意,所以她時不時咯咯咯地笑出聲來。這笑聲讓守護著這姐妹倆睡覺的秋芳也覺得詫異,不知道這孩子在做什麼美夢,這麼高興。

長長的一覺醒來,江盼覺得周圍的一切仿佛很渺遠,又恍如隔世,不知自己在幾生幾世奔波。從前的過往,未知的將來,都像一場夢。江盼呆呆地望著澄澈的藍天和綠色的原野,此時陽光明媚如澄金,流光飛轉,她覺得一切都像一個明淨的綠色的泡沫,而自己,也在這巨大的泡沫裏麵,這樣想著,她一時竟回不過神。

江盼記起以前洗衣服的泡沫。她坐在河港邊的石頭上搓洗衣服,看著倒垂下的藤蔓和泡沫在清澈的水上漂浮。碩大的泡沫裏麵,有小魚,有螞蟻。她覺得好玩,會撈起水中的泡沫看,就會看到無知無識的小魚和無知無識的螞蟻。想到此,她突然一震:泡沫中的自己和這魚,這螞蟻,究竟又有何區別?魚和螞蟻在水泡沫裏麵悠然自得,她也在天地間的這個巨大泡沫裏麵,所不同的,不過是泡沫的大小罷了。夢境中的藍光璀璨的銀河,在這個泡沫之外,可是,凡人之軀,又如何到達?

“盼盼,你醒了?”秋芳從房屋裏走出來,打斷了江盼的遐思。

“嗯。爸爸呢?”

“你爸爸在扯秧苗。剛剛他挑了一擔秧苗去老虎頭下的那壟田裏了。爸爸讓你先去老虎頭那壟田插秧。”

“好的。媽,那我插秧去了。”

秋芳從廚房裏拿出一個竹籃,遞給盼盼。裏麵除了開水瓶,還有一個白色的磁甕。江盼打開磁甕的小圓頂蓋子一瞧,看到裏麵裝的是桂花米酒。金黃色的桂花漂在清釀的米酒上,甚是好看。

“媽,你做米酒了?”江盼感到驚喜,米酒可不是隨便就能喝到的。

“給你帶到田地裏喝。我放了很多糖,知道你喜歡甜的。”

江盼走在田埂上,天空碧澄如洗,遠山蒼翠嫵媚。她來到老虎頭山下自己家的水田,把竹籃放在田埂的長草下麵,避免太陽的直射。這壟田一半在老虎頭的陰影之中,另一半在陽光下,如同鋪了一層薄薄的金粉。田埂上有一擔籮筐,裏麵裝滿了秧苗。一般秧苗拔出來後會用稻草捆起來,一捆一捆地撒到水田,不能離開水太久。昌楠因為自身的殘疾,不易捆綁秧苗,隻能拔起秧苗後,放到籮筐裏,再挑到水田。江盼把籮筐放倒,籮筐口對著自己,這樣拿起秧苗方便。水田被昌楠拉著牛犁了兩三遍,泡上水,泥土非常柔軟,踩上去很舒服。下田後,江盼左手抓了一把秧苗,彎下腰,開始插秧。江盼知道自己的一下午和晚上就要呆在這裏插秧了。跟割穀一直向前推動戰線不一樣,插秧是向後退,退到無路可退的時候,一壟田就插完了。相傳布袋和尚因此留下一首插秧詩:“手把青苗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身心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那布袋和尚布施之時行跡亦瘋癲可笑,世人難解;這首詩,自然也是瘋癲之語了。想到布袋和尚,江盼又想起了自己的叔叔。中元節過後,駱駝就又從村裏消失了。想來,這次回村十幾天,應該就是為了中元節祭祖吧!這樣看來,他還不算真正的瘋癲。

割穀和插秧兩者相較,江盼更喜歡插秧。在如此炎熱的天氣下,割穀,渾身都粘上穀灰和稻葉,跟汗水一起粘在身上,苦不堪言。插秧就不一樣了。插秧很清爽,沒有灰塵,而且站在涼茲茲的水田裏,本身就消暑。唯一讓江盼忌憚的,就是螞蟥。江盼需要時不時從水裏翹起腳,查看腿上有沒有汲血的螞蟥。

江盼家的水田上麵,是昌啟家的水田。此刻,昌啟家的倆姐妹:月霞和麗泉,也正在田裏插秧。昌啟不時挑秧苗過來撒到水田裏。其實在那個年代,農家孩子的名字都深深烙上了時代的特性。男孩兒時興叫建國,建軍,興邦,衛華(保衛中華),衛東(保衛毛主席主席);女孩兒時興叫國娟,國紅;這些都是根正苗紅的名字。但是在江旦村卻沒有用這些時興的名字,男孩子依舊沿襲輩分加上一個其他字的風格,女孩兒取名隨意。不過,像月霞,麗泉這樣清麗別致的名字,多半是昌啟央求錦坤太爺取的。昌啟還有一個最小的兒子,取名晟飛,沿襲了江氏輩分。

江盼向來羨慕月霞和麗泉姐妹,不僅僅隻是羨慕她倆別致的名字。她們比江盼大,月霞17歲,麗泉15歲,正由女孩兒成長為曼妙的少女,既有少女的嫵媚豔麗,又不失女童的無邪天真。豆蔻芳華,少女的神采,格外引人注目。她們的父親昌啟踏實肯幹,而且非常活絡,不僅種莊稼,而且養魚養藕,都能賺到不少錢,他家家境是整個江旦村最為殷實的。在女兒的穿衣打扮方麵,也不似其他的莊稼人那般刻板吝嗇。他願意花錢讓兩個女兒妝扮得花枝招展,如同農牧女神和田園女神一般。在物質匱乏的年代,月霞和麗泉穿著明麗的碎花裙子,戴著編織草帽,所到之處倩影娉婷,神采奕奕。別說是江盼了,整個江旦村,還有鄰村的女孩兒,沒有不欽羨她們姐妹倆的。自然咯,遠遠近近的小夥子,對她們倆的態度,格外地親熱殷勤些。

江盼對她們的羨慕,可以理解為一個女孩子對成長的青春的羨慕,一種青澀對成熟風韻的羨慕。江盼又何嚐不盼望自己能夠出落得標致美麗?其實在別人眼中,江盼已是非常美了。明眸皓齒,眉宇間清晰如畫,長發猶如明月的清輝。隻是江盼的美是花骨朵兒,並未展開。她雖是抱養的孩子,但在江旦村,大家都喜歡這麼個俊美靈動的女孩兒。

江盼能夠時不時聽到她們叮鐺一般的笑聲,在這寂靜的山野中如同百靈鳥的歌聲,分外難得。太陽漸漸西斜,西邊的雲彩都被染成紅色,橙色,金黃色,金黃色的稻穀披上了落日的餘暉,越發顯得橙黃如金。老虎頭遍地盛開的紫雲英和青青的水草在潺潺的流水聲中映著夕陽的餘暉,格外地嬌美可愛。水田裏的水也灩光鋪展,絢麗非常。此時,水田裏的秧苗插完了,江盼也就順勢歇息一會兒,坐在田埂上喝米酒。江盼喜歡這種感覺,一陣繁重的農活過後,能夠有一點兒吃的或者喝的作為賞賜,累倦也就不顯得那麼累倦了。江盼疲乏的身體鬆泛下來,酸酸甜甜的米酒順著喉嚨流入體內,周身的血液頓時感受到清涼順暢。

夜幕降臨,周圍的一切開始變得模糊。山巒和樹影都成為模模糊糊的黑影,隻有水田如鏡麵一般反射出晚霞的一點餘暉,田埂上的牛群寂寞地踱著步子。

“盼盼,你把牛牽回家吧!我接著去扯秧苗。你在家吃完晚飯,給我帶一碗出來。”昌楠赤著腳挑著一擔秧苗,左手搭在扁擔上,空出右手牽著水牛走上山。江盼提起地上的竹籃,又把磁甕端出來放到地上,接過爸爸手上的牛繩,下山。

“爸爸,牛不用再吃草了嗎?”

“不用。下午我牽著牛去河港邊兜了一圈,牛已經喂飽了。你把水牛牽到啟伯伯家,下半個月牛就在他家。”原來,江旦村一般一戶買不起水牛,會幾戶共同湊錢買水牛,農耕時幾戶共用,平時也輪流喂養。

“哎!好!還有,磁甕裏還有米酒,爸爸都喝掉吧!”

江盼把牛牽到昌啟家,吆喝了一回,大人都不在家,最後昌啟家的小兒子晟飛出來接過牛繩。

江盼走到池塘裏把手和腳都洗幹淨。回到家的時候,已經黑得什麼都看不見了。江盼和媽媽妹妹們先吃飯。這晚上的絲瓜蛋湯非常好喝,江盼喝了很多。吃完晚飯,秋芳收拾了一個大瓷碗,盛滿了米飯和菜,放在竹籃裏;拿著開水瓶去水井裏灌滿了水,依舊也放到竹籃裏。江盼提著竹籃,聽得秋芳吩咐了一聲“小心仔細”,又出門了。

江盼先去育秧田,昌楠果然坐在拔秧凳上,埋著頭拔秧。

“爸爸,吃飯了!”江盼喊了一聲。山野之地,田舍廣陌,所以本地的風俗,無論男女老少,都是大嗓門慣了。

“哎!”昌楠應了一聲,停住了拔秧,拖著泥濘的步子走上田埂。他的臉龐上全都是汗水,沾著泥巴星子,粗喘著氣。胸膛又紅又黑,整個身體極為消瘦。昌楠左手殘廢,連飯碗也沒法端著。江盼雙手端著碗,昌楠餓得不行,很快就吃完碗裏的飯菜。

江盼收拾了碗筷放到竹籃裏,把自己的開水瓶裏的井水倒一半到爸爸的開水瓶裏。昌楠挑上一籮筐秧苗,江盼提著竹籃跟在後麵,父女倆又走上了老虎頭。

“你把這些和之前挑上去的秧苗插完了就回家。後麵的秧苗今晚我就不挑上來了。”

“哎,好的。”

江盼插秧的時候聽到上麵那壟田裏有聲音,就喊了一聲:“月霞姐,麗泉姐,你們還在插秧麼?”

“在呀!你月霞姐的女婿也在呢!”麗泉的聲音像銅鈴一般傳過來。

月霞有一個男朋友,是楓亭村的熊開明。他們兩個在去年春節的時候已經訂婚,恐怕今年春節就是婚期了。江旦村的女孩子總是出嫁得很早,二十歲還沒有出嫁就是老姑娘了。雖然目前考慮這個對江盼而言尚言之過早,可是江盼卻依然想到:“難道嫁人就是女子一生唯一的出路嗎?”在農村,終身未嫁的女子被視作異類。月霞姐做女兒的時候有父母的疼愛,嫁人了也有夫家的寵愛,都是幸福,原本沒有什麼不好。隻是在江盼看來,什麼人生都沒有經曆過,就嫁作人婦,相夫教子,真的好麼?

這個晚上天空很黑,不甚清朗,也沒有什麼星子,山風卻吹得緊,一陣一陣地刮著,樹木如鬼影一般可怖。眼前的禾稻,也隻是勉強看得到一個模糊。江盼插秧很快,原本做這一切都是不用費腦子的。左手自動分撥出秧苗,右手拿著穩穩插進水底的泥巴中。這樣機械的動作,她要重複上萬遍,才能插完一壟田。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忙碌的是身體,腦袋卻空閑下來。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她專注於自己的那些幻想中,讓種種想法在自己的腦海中自由蔓延,她感到非常快樂!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想完了一個又一個故事,籮筐裏的秧苗也在不斷減少。這期間,月霞和麗泉倆姐妹和月霞的女婿熊開明都已經插完秧回家了。偌大的老虎頭,或者說,偌大的天地間,隻剩下江盼一個人了。

這寂靜的天地間,山風肆虐。江盼也不是不怕,隻是現在她再怕,也隻能當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也隻能鼓足勇氣插完所有的秧苗。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待江盼插完所有的秧苗的時候,正好這壟田也插完了。昌楠拔了一輩子的秧苗,插了一輩子的秧,果然心中十分有數。江盼回家經過育秧田的時候,昌楠還在。江盼喊了聲爸爸,於是父女倆一起回家了。

田野四處寂然無聲,父女倆回到家看看鍾表,原來已是晚上十點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