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中元節(2 / 3)

連日的暴曬,稻穀和稻杆中的水分基本已經流失殆盡,因此不重,大大減輕了江盼的勞動強度。由於躬身貼近稻穀,她的臉上很容易就粘滿稻葉,需要不時擦拭。腳邊也不時有蚱蜢螟蛾之類的小蟲跳過,還有青蛙光滑的肚子,冰涼的爬行的蛇……江盼一概不去想。倒是稻香和田埂上梔子花的香味,最能牽動她的心思,是她唯一所在意的。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在古代文人的筆下,農活是雅致的,充滿詩情畫意的;但真正當起農民,幹起農活,卻未必是這回事了。真正投入生產勞動,就如同行軍打仗一般,逢山開路,遇水架橋,還要跟老天爺搶風雨。長時間的高強度體力勞動不說,渾身上下汗津津髒兮兮,這如何忍受得了?更別提詩意了。或許,這就是浪漫主義跟現實主義的區別,或許,詩人就是在平庸的現實中開出燦爛的浪漫主義的花朵。

不過,江盼在想著古時的文人們的詩意時,自己也趁興想了一首詩:

農家夏夜

稻禾鬱鬱沾清露,曲水涓涓浮落花。

正是金風送夏夜,無窮新米入農家。

就江盼而言,不管農活是怎樣繁重,她都是欣然接受的。在四季風光綺麗的大自然裏勞動,如同置身於水清木華的畫卷之中,沒有比這個更讓人心醉神迷的了。

稻田的旁邊,是一灣清渠,為了排澇解旱而人工修建的。大概是建國之初建立的罷,已有許多年了。渠水幾經改道,現在已與自然河流無異。夏天的夜裏,這渠水映出天上月亮和星星的影子,泛眨著微弱的銀色光芒。

這壟稻田的早稻已經割了大半,這期間,江盼歇息了兩次,把水瓶裏的水也喝得差不多了。她打算今早就割完這壟田的稻穀。

天漸漸破曉,但是還沒有斷黑。天地間朦朦朧朧的,如同披著銀灰色的晨衣。淡淡碧痕的天空上掛著幾顆殘星,月亮已被漸白的天色隱沒了,隻有一抹月白的指甲痕。東邊的天空飄蕩著絢麗的朝霞,紅得發亮,太陽已經升起。陽光還沒有照射到穀間盆地,但它已經把盆地四周的群山的蒼翠的頂端刷上一層黃燦燦的金粉。天地明朗起來,一瞬間,太陽像一把利劍,劍鋒指向山穀和盆地,旭日披著烈烈的酒氣上升,將一種無限的醉意朝田野遼闊的天空酣暢地播散開。

清澈的陽光在清澈的空氣中肆意奔跑,整個翠意盎然的村莊和山穀都浸泡在清澈的陽光和空氣中,薄薄的金色的鏡麵中漂浮著潔淨的綠野,如同一片輕盈的夢境。

鳥鳴聲漸漸高起,清麗婉轉,如歌如潮。炊煙也從村莊的屋麵飄蕩起來,整個山穀都蘇醒了。

江盼也正在這時割完了這壟田的最後一把稻穀。鐮刀上粘滿了半綠半黃的稻葉和泥巴星子,她在渠水裏洗幹淨鐮刀,順便洗了把臉,挽起褲腿,坐在田埂上,把雙腳伸進渠水裏衝洗。臉上熱得發燒,通紅通紅的,澆上一把冷水也不能把臉上的熱氣退下去。

她覺得有些餓,畢竟已經勞作了這麼久了。早上吃的那點冷飯根本就不頂事,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叫喚起來,加上又熱又累,她竟有些支撐不住,冷汗冒出來了。

出冷汗非同小可,她也不敢大意。正好這壟田離自己家的菜園子也不遠。她去菜園子裏摘了兩條黃瓜和一個西紅柿,洗幹淨後吃了。坐下歇息一會兒之後,才勉強趕走了饑腹感,六神歸位。

這壟田收割完了,此時正是早上7點鍾,回家吃早飯是太早了。江盼家今年一共種了五壟田的早稻,還有最後一壟二畝田的早稻沒有收割。江盼拿著鐮刀,提著開水瓶去靠近金山林的那壟水田收割。經過村頭的水井的時候,她停下來喝了幾口水,灌滿了開水瓶,才又上路。

這壟二畝田靠近衝積扇平原的末端,地勢低矮,地下水很充足。即使排了將近一個月的水,這壟田依然有水,江盼挽起褲腿,走下泥濘的稻田。

這壟田處在金山林的陰影中,一天除了正午的那三四個小時能夠見到陽光,其餘時間都非常陰涼,水稻生長所需的熱量不足,所以這壟田的稻穀也沒有別的田長勢好。

這壟田也是江旦村向西最邊緣的一壟田,再向西,就進入了陳慶村的田地範圍。恰好,江旦村最西邊的一壟田是江盼家的,陳慶村最東邊的一壟田是陳讚家的,他們兩家各有一壟田是相鄰的。江盼向下邊看看,陳讚家的早稻也還沒有收割。“說不定今天他們家也會來割穀的。”江盼想著,到時候晚上也有個伴,也就能割穀割得再晚一些回家。

有水的稻田,江盼把稻杆樁就留得高一些,放割好的稻穀的時候也特別留意穀穗不掉到水中。這裏靠近山脈,鳥類繁多。特別是杜鵑,“布穀—-布穀—-”清瀝地啼叫不已。古代對子規的啼叫的描寫都是非常哀傷的,但江盼聽來,卻覺得啼叫聲甚是喜悅。

江盼割到四分之一的時候,聽到秋芳站在村頭的水井邊向著金山林的方向叫喚:“盼盼,回家吃飯啦!盼盼—-回家吃飯啦!”她也叫喚著回答媽媽:“聽到啦!這就回來啦—-”

赤腳走在凹凸不平的田間小路上,雙腳被滾燙的小石頭烙得生疼。江盼連走帶跑地回家了,不知道是因為腳被燙得難受還是太餓了。

早飯是粥,菜是苕藤葉,酸菜。秋芳還特意把粥都盛在瓷碗裏,把瓷碗漂在水盆裏。所以一家人吃早飯的時候,粥已經涼了。如此炎熱的夏天,喝涼粥拌酸菜,最能開胃了。苕藤葉也是拌粥的好菜,翠綠鮮嫩。

“金山林的二畝田割得怎麼樣了?”昌楠邊喝酒邊問。昌楠嗜酒如命,即使是早飯,也會喝上一盅。

“割完了一小半,今天能割完。那壟田很涼快,中午吃完飯就可以出去,不用等到太陽下山。”

“所有種植晚稻的水田我都犁田打耙好了。等你把金山林的那最後的一壟田早稻割完,就可以扯秧,插秧了。至於那幾壟田的早稻,還要好好曬曬,等穀穗裏的水分都曬沒了,再捆收。”

“希望捆收之前千萬不要下雨啊!下雨穀子就都發黴了。”

“完全是靠天吃飯。”昌楠說完,又喝了一盅酒。

“我前幾天回娘家的時候,跟我哥說了,這邊缺少人手。到時候你舅舅,舅媽,還有你海子表哥,都會過來幫忙的。”秋芳很快吃完早飯,現在在喂江婕喝粥。

“舅舅真好!每年都幫我們家。”

“要不然怎麼是一家人呢?你舅舅家早稻都碾好收進穀倉了。秧也插了大半,到時候我們家插秧完了,盼盼你也去舅舅家幫他們插秧。”

“嗯,好的!”

吃完早飯走進田野時,太陽在萬裏無雲的天空中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焰,整個大地都被烤焦了。去金山林的二畝田的時候,經過一個小池塘,荷葉都被驕陽烤曬的卷起。江盼走下池塘,連池水都是滾燙的。她掘出一段胖胖的蓮藕,洗掉上麵的汙泥,露出白玉一樣的蓮藕身,吃起來又甜又脆,水分也很足。江盼本想多掘幾根,但是這畢竟不是自己家的池塘,被發現了終究不太好,就打住了。

到達金山林的二畝田的時候,果然陳讚和他哥哥陳力在他們家的田裏割穀。江盼帶上大草帽,將兩邊的帽簷向下壓低一點,遮擋陽光。她沒有跟那哥倆說話,走下田,割穀起來。她精神特別足,割穀的速度也很快。她已經跟爸爸說了,今天必須割完。不過,這壟田割穀是最舒服的,有金山林的陰影,一點兒也不熱;山穀裏的山風也多,一陣陣,涼颼颼的;還有布穀鳥,黃鶯的叫聲;在這裏割穀也是一種享受了。

“江盼,你瓶裏還有水嗎?我們水瓶裏的水喝完了。”

江盼抬頭,看見陳讚站在田埂上問她。

“有的,你們倒去喝吧!”

“好嘞!”陳讚把江盼開水瓶裏的水倒進自己的開水瓶裏,然後和哥哥一起喝。涼沁的井水喝下去,甚是爽快!

“你們可以都喝完了。這邊離水井近,喝完了我再去水井裏灌滿。”江盼又補充了一句。

“你們水井裏的水好甜呀!”這句話不假。江旦村的這口井是一口古井,井水從不枯竭,且井水冬暖夏涼,甘甜清冽,是江旦村的第一件寶貝。

這句話讓江盼咯咯咯笑了好久。

“我們給你留了一點水。”喝完水,兄弟倆又下田割穀。

一般割穀的時候,手在機械地快速割穀,腦袋卻可以想很多事情。江盼總是愛看著眼前之景,費盡心思將它的可愛之處融入到詩詞之中,百試不厭。很多首詩詞,都是她這樣慢慢咀嚼出來的。

江盼細細環顧四周,雖是平時常見的風景,但是也非常地有韻致,讓人留戀。此時烈日當空,暑氣正濃,金山林樹木鬱鬱蔥蔥,繁鳥在林間嬉戲啼叫,樹林邊紛繁的花朵盡情地吐露著芬芳。北麵一灣碧池,幾朵蓮花荷葉。再下麵,是一個小小矮矮的土地廟,供奉著幾支香火。

西江月

烈日漫鋪暑熱,梧桐輕籠成蔭。微黃星散金山林,點綴東南氣蘊。

平素汲汲秦漢,爾來戀戀留心。當初夏至也經春,偏是無緣存問。

江盼私下有一本精致的筆記本,是她春天采擷各種蕨菜,野菜,拿去戴領賣了攢錢買的,裏麵記載著她創作的詩詞。每每她自己寫的詩句,或者聽她師傅錦坤太爺寫的詩句,她都會一首首全部記錄下來,閑暇時也會加以斟酌修改。每得一首好詩,她都如獲至寶,所以對那本筆記本,她也異常珍愛。

臨近中午的時候,她累得有點虛脫。雖然沒有陽光直射,但是卻燥熱異常。看看身後,已經割完了將近一半。她想喝點水,於是走上田埂。這裏離土地廟不遠,那兒有一片大草坪,幾顆大桑樹,是一片陰涼的地方。江盼提著開水瓶,走到土地廟的那片草坪,摘下一片荷葉墊在地上坐下來。喝完開水瓶裏的井水,尤感不足。

“陳讚,我去水井打水,我把你的開水瓶也拿去,順便幫你們也打一瓶。”她向著陳讚大喊。

“好嘞!謝謝咯!”陳讚開心地向她大喊。兄弟倆都停住鐮刀抬起頭,江盼看到他們熱得通紅的臉和豆大的汗珠不住地流淌。她想,此時的自己恐怕也是這副模樣。

她從水井提水回來的時候,陳力和陳讚也停住了割穀,走到土地廟的草坪上,在江盼的荷葉邊坐下。喝完水,三個孩子都準備小小地休憩一下,於是隨便聊了起來。

“江盼,你們家就你一個人割穀麼?”陳讚先問。

“我爸爸隻有一隻手,媽媽懷孕了,隻有我一個人能割穀。”

“我們的這壟田馬上就割完了,待會我幫你割吧!太陽太毒辣了,早點割完早點回家休息。”

“我也幫你割吧!好歹今天也喝了你的水。”陳力接著弟弟的話說。

“不用的,你們也忙。我一個人慢慢割,上午割不完下午割……”

“小丫頭,你一個人得割到什麼時候?我們哥倆一下子就割完了!就這麼定了,對我們兩個男子漢來說,就一盅茶的事。”陳力一下子打斷江盼的話,把事情定下來,還是非常有魄力的。

陳力比陳讚大四歲,是他們家的老大。他們倆中間,還有一個女孩兒,叫陳璐。陳力很早就沒有上學讀書了。家裏窮,老大很早就棄學回家,幹活幫父母養家。陳璐還在上學,但是她本身沒有讀書的意識,也不努力,連留兩級,現在跟弟弟陳讚還有江盼一級。用大人的話說,陳璐就是“沒開竅”。

“那非常謝謝!對了,你們想不想吃蓮藕?那個小池塘下麵有蓮藕,可以挖出一點上來吃。”池塘並不是江盼家的,但是現在,她隻想稍微報答一下兩兄弟的好意,就這樣說出來。

男孩子隻要有吃的,向來是不會管是哪家的。陳力聽說,立刻興奮地挽高褲腿,脫掉上衣,跳進池塘裏了。弟弟陳讚也緊接著下去了。小池塘裏漣漪泛開,荷葉翻動,不多時,他們各抱著幾段蓮藕上來了。洗幹淨後,他們一邊聊天,一邊啃蓮藕。這些天是農家最忙的時節,勞動強度大,時間長,體力消耗大是自不必說的,所以才會常常處於饑餓狀態,別說是蓮藕了,即使是草根,也巴不得放到嘴巴裏嚼。

休息好了之後,哥兒倆很快就割完了自家田裏的稻穀,他們幫江盼割穀。三個人都是幹農活的好手,他們一字兒排開,揮動鐮刀,揮灑汗水。小夥伴們在一起說說笑笑,山風溜溜地吹過,也不覺得很累。一概一個多小時之後,江盼家的二畝田就割完了。由於太過炎熱,三人都口幹舌燥,腦袋脹熱得不行,為避免中暑,三人也沒有多聊,趕緊都回家避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