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中元節(1 / 3)

第三章中元節

第一節七月十五

“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燃”,夏季生機勃勃,多姿多彩,確是四季中最濃墨重彩的一個季節。

鑠石流金,七月流火。連日的炎炎烈日,將天地烤的如同祝融火國一般。滿院都是烈日金光,晃得人眼疼。唯有絲瓜藤蔓下有一片陰涼,有帶動瓜蔓飄動的縷縷清風。江盼和媽媽秋芳坐在翠葉深稠的絲瓜架下,用去年的舊稻草打草繩,以作雙搶時捆稻穀的繩子。旁邊的小凳上放著一盆冰涼的清水,水上浮著幾片香瓜,幾片地瓜,幾片蓮蓬,幾片蓮藕。浸得滿院都是瓜果香。婕兒舀動盆裏的清水玩耍。

這是江盼的主意。古時“風蒲獵獵小池塘,過雨荷花滿院香,沉李浮瓜冰雪涼。”在長長的夏日午後,在紫藤蘿飄蕩的庭院,沉李浮瓜,消暑納涼,多麼悠閑愜意!“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這是夏季才有的美境。江盼覺得,萬萬不可辜負夏日的情致。

“現在市場上什麼都有。我上午跟金大嬸去戴嶺買紙錢(即冥幣)的時候,攤販上竟然還有紙糊的洋房,紙糊的小轎車,還有紙糊的美人。真是了不得啊!去年還隻是有紙糊的金元寶。”秋芳一邊說,一邊噗嗤笑了出來。

“現在的商販為了賺錢,有什麼是想不到的?媽媽有沒有買點新鮮玩意?”

“你江家那些祖宗們,還是燒傳統的紙錢和金元寶;至於你爺爺奶奶,除了紙錢和金元寶,還給他們買了洋房和轎車,他們活著的時候操勞受苦,死了我們後人也該讓他們好好享受呢。”

“媽,那待會草繩打完了,我去把包袱都寫掉吧!”包袱,有點像大信封,裏麵包了冥幣,再把包袱封好了,寫上某某收,寄給陰間的親人。

“媽媽,我要吃香瓜!”江婕在一旁玩耍,心裏卻隻惦記著水盆裏的瓜果。

江盼給妹妹拿了一塊香瓜,又給媽媽拿了一塊,自己也拿了一塊。香瓜香脆甘甜,最是消暑。

一個多小時後,那堆舊稻草都打成了草繩。秋芳拿了一段蓮藕,暫且歇息一會兒;江盼將絲瓜架下收拾幹淨了,從廚房裏搬出桌子,依舊放在絲瓜藤蔓下,又拿出冥紙和冥房,冥車,準備寫寄給陰司的包袱。

秋芳懷有身孕,不宜觸碰這些。江盼將紙錢疊放整齊,用“光緒通寶”的清幣模子在紙錢上打印。打印完之後,紙錢上全都印上了“光緒通寶”的字樣,這才是真正的冥幣。然後將每十張冥幣疊成一疊,折好,裝進白色信封裏,用糯米煮成的漿糊粘好,稱作一個包袱。包袱的數量也是有定製的,最親最近的祖宗包袱最多。跟去年一樣,江盼給爺爺奶奶各預備二十個包袱,其餘嫡係祖宗每人十個,非嫡係祖宗每人五個,另外五個燒給挑夫(在陰司專門挑送包袱的人)。還剩下一些冥幣,不用裝成包袱,而是散燒給沒有後人的孤魂野鬼,讓孤魂野鬼也能拿到錢,不致搶祖宗的錢幣,也不致作祟。

冥幣都裝成包袱後,江盼在包袱正麵用毛筆寫上收信祖宗的名諱。“中元化袱:故先考江公澤蛟大人收用——孝男昌楠奉上”這是寫給爺爺的。“中元化袱:故先妣江母鄭氏孺人收用——孝男昌楠奉上”這是寫給奶奶的。寫給祖宗的包袱的背麵都書寫一個“封”字,意寓非本鬼不得拆啟。寫給其他祖宗的也是一樣,這裏不再贅述。寫給挑夫的包袱僅正麵寫“挑夫收用”,背麵不寫“封”字,即挑夫也可隨意拆啟。

江盼又將金元寶裝了一個很大的包袱,正麵寫上“中元化袱:故先考江公澤蛟(江母鄭氏)大人收用——孝男昌楠奉上”,背麵依然寫“封”字。紙糊的洋房和紙糊的小轎車也都寫上了爺爺奶奶的名諱。

待所有的包袱寫完,已是日落埡口了。西邊寶藍色的天空寂寞地燃燒著一段晚霞,絢麗得如同壯錦一般。江盼走到村頭的小池塘邊,正是一灣碧水,浮萍飄蕩,黑黢黢的山脈和樹木村莊倒映在池水中,隨微風和細碎的波浪慢慢蕩開,散做滿池。池塘北麵零零星星有些荷葉,有展顏的,有卷成朵兒的,都臨風亭亭而立。荷葉中間,依稀有兩三朵花骨朵,在夜色中潔白如處子。此情此景,正是:

淺草隨風浮微浪,荷香素月自可期。翩翩麗影堤不住,一簾幽夢映殘霞。

由於臨近中元節,有“躲鬼”的風俗,曬場上一片寂靜,了無人聲,滿月的清輝,無人欣賞,竟都空付了鬼魂。江盼在池畔田邊悠悠踱了一遭,所見的,唯有枯枝和月影;所聞的,隻有鳴蟬和稻浪。人靜顧月影,蟲閑不住鳴。思緒飛何處?犬吠三兩聲。

翌日正是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一大早,秋芳就準備好了祭品:一碗整塊的豬肉,一碗煎雞蛋,一碗米飯,酒也是必不可少的。江旦村祭拜貴在誠心,祭品各家盡力而為,但是本村多半是貧寒人家,祭品也多是一碗豬肉,一碗臘魚,一碗米飯之類的,聊盡心意而已,並不算豐盛。

吃完早飯後,江旦村各家各戶就上山上墳祭拜了。江盼跟隨著爸爸,與村裏人一道,走進金山林。金山林被稱為江旦村的祖墳山,栽種的多是常青的鬆柏和修竹,地上滿是幽蘭,小山頗為靜雅。酷暑的烈日照射進來,透過繁蕪翠綠的葉,也變得如同月光一般輕柔溫婉。昌楠照例還是最先祭拜江盼的爺爺奶奶,他們倆是合葬墓。父女倆來到墓前的時候,發現爺爺奶奶的合葬墓已被人稍稍修葺了一番:墳背上的雜草拔淨了,被豬牛拱的小凹坑填平了,墳墓周圍的小徑也幹幹淨淨的,沒有雜草和刺喇。

“那個小畜生還算有點孝心。”昌楠小聲說。

江盼在墓碑前擺上祭品,又倒滿三杯純穀酒,點上三支香火,焚燒了一些紙錢。昌楠跪拜,口中祈求的自然是保佑生一個孫子,闔家健康。

待所有的祖宗都拜祭完,已是烈日當空,回到家時,秋芳已將午飯都端上了桌子。

午飯後,秋芳帶著婕兒進房內午睡,昌楠在院子裏的桑樹下擺放竹床,躺下歇息。江盼沒有睡意,拿了一本《紅樓夢》,去後背山的河港邊,走到石拱橋下,找到一塊平整青碧的石板,坐下來,又調皮地將腳丫子伸到河水中。看著石拱橋上飄蕩的藤蔓浸沒在河水中,隨著清流激湍,飄蕩左右,很是愜意。

卻說昌楠歇了一個小時左右,就起身牽牛去犁田。傍晚才回家,江盼也從河港剛剛回家。於是一家人用籃子提了包袱,祭品和鞭炮,昌楠抱了一捆稻草,去金山林的河港邊燒包袱。不少村裏的人家此時也正在那邊燒,四處濃煙滾滾,火焰翻飛。昌楠拾起一根小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在圓圈內鋪上稻草,又在稻草上鋪滿包袱,紙房,紙車。秋芳擺上祭品,倒了三杯酒,插上三根香火,帶著江盼和江婕跪下;昌楠去稍遠處點燃鞭炮,然後也到秋芳邊一道跪下,拜了三拜。

“爺,娘,燒給你們的包袱,拿去在那邊好好享用,保佑我生個兒子,你們也後繼有人;祖宗們,給你們燒包袱了,收用了記得要保佑後人。”昌楠一如既往地祈求著,點燃了包袱。

江盼和江婕姐妹倆隻是覺得好玩。她們看著包袱都燒成灰燼,隨著旋轉的熱氣飛上天空,拍手叫:“祖宗來拿錢了!祖宗來拿錢了!”同村中不少別的孩子也這樣拍手叫著,興奮異常。

燒完包袱,姐妹倆叫著鬧著,被父母帶回家了。

中華民族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民族,僅從中元節民俗上就可以窺見一斑。中華的傳統中,人們不僅僅給自己的祖宗上墳祭拜,燒冥錢冥屋,祈求自己祖宗的護佑;中元節最重要的一筆墨彩是“施孤”,即給沒有後代的孤魂野鬼燒紙錢。這樣,沒有後代的鬼神也有貢品和錢財可拿。孔子曰:“子不欲,勿施於人”,中元節“施孤”正是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給自己的護佑神祇燒錢財,也要給沒有義務庇佑自己的孤鬼上供冥錢。

晚飯後,曬場上到處都燃起一篝篝火,進行“施孤”,焚燒紙錢的儀式。各家各戶為中元節所備下的所有冥幣紙錢都要在今晚燒給孤魂野鬼,一點點也不能剩餘,剩餘冥幣是最大的忌諱。

秋芳帶著江婕呆在家中沒有出門,江盼跟著爸爸焚燒紙錢。曬場上有很多愛鬧的小孩子,嚷著叫著:“七月半,燒紙錢。燒給孤魂野鬼來搶錢,搶回去,買油買鹽!”

江盼覺得挺恐怖。燒紙錢的時候她甚至覺得鬼魂們正在圍繞著火焰搶紙錢,想想就覺得後背發涼。燒完紙錢後,江盼跟著爸爸回家了,沒有在曬場上多呆。別家的孩子這個晚上也不會在外麵渾玩,都被父母嚴厲地糾回家了。曬場上很快安靜下來,悄無聲息。家家大門緊鎖,窗戶緊閉,大人都會陪著小孩子呆在一起(因為小孩子火焰低,且眼睛幹淨易看見不潔淨的東西)。當地的迷信觀點,農曆七月十五夜是一年之中最黑暗的一個晚上,野外恐怕是鬼滿為患。農曆七月初一鬼門關大開,有後代的鬼魂回家找陽世的親人或後人,享受人間供奉;沒有後代的到陽世瞎逛,四處找吃食,保不準對陽世的人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但到了七月十五夜子時前,所有的鬼魂都必須離開陽間,返回地府。因此這個晚上不願回去,生事作祟的鬼最多,怨氣最重,煞氣最大。

昌楠家的兩個女孩兒中,江婕自出生起就一直跟著父母睡,今晚也是;江盼則一直是獨睡。因此,秋芳也和往年一樣,在江盼的被褥下放了一個秤砣辟邪鎮鬼,江盼也就高枕無憂了。

隻是由於連日擔憂鬼魂的緣故,江盼還不能輕易入睡。看了一會兒書,正是王熙鳳百病纏身,兩鬼催命的情節,又嗟歎了一回。人們何以一廂情願地就相信,鬼分善惡?這真是非常浪漫的想法。臨近午夜的時候,江盼想:此時鬼魂已歸地府,這片大地才真正算得上“茫茫大地真幹淨”的罷!於是賦詞一首:

憶秦娥

七月半

華燈下,濃雲深處月兒圓。

月兒圓,風爽冰肌,夏蟲鳴讚。

夏逢時節七月半,人間供奉鬼出關。

鬼出關,共賞風物,人鬼團圓。

第二節桂魄寒

七月鬼節有諸多忌諱:晚上不得出門遊蕩,是為躲鬼;不能靠近偏僻水域,是為防水鬼;不能撲打飛進家裏的蝴蝶蜻蜓,因為很有可能是祖先變幻的;不能拾揀地上的錢財,因為不能跟鬼搶錢;孤身女子不能披長發,穿紅衣,否則容易引來鬼怪侵體,等等等等。諸般的忌諱拘束著大家,人們在整個鬼月都小心翼翼,避免事端橫禍。而今,中元節一過,所有的遊戲雜耍都恢複正常,所有的忌諱都自動消除,孩兒們又可以上山下河,鬧得無法無天了,好不開心!

農家一年之中最繁忙的時刻也隨之而來。早稻熟透,亟待收割;晚稻幼苗青青,正值插秧。正所謂“鄉村七月閑人少,收了早稻忙晚稻”,田野四處,一片繁忙景象。

夏天中午暑氣最盛,燥熱難耐。而雙搶時間緊迫,農活繁重。為了避開暑氣,村民們也調整了平常的作息時間。姑且稱作“戰時作息”:早上淩晨4點左右起床,勞作到上午11點左右回家;最熱的午後休息,避過烈日的鋒芒,一直休息到下午4點左右,太陽西斜,再出門勞作,一直到晚上8點左右回家。

江盼這幾天已經累得不成樣子了。昌楠一隻手,不能割穀,不能拔苗,也不能插秧,他隻能犁田打耙,剩下的都靠江盼一個人去做。不過雙搶時節,江盼忙著田地裏的農活,家裏的家務,她就不管了,做飯,洗衣,放牛,都是媽媽秋芳在照顧。

這天淩晨4點,江盼照例起床了,睡眼惺忪。昌楠怕她害怕,也起來陪她。父女倆用涼水泡了點米飯吃,提了一開水瓶冰涼的井水,帶上草帽,拿著鐮刀,出門了。

其實昌楠的擔心是多餘的,此時田野間有很多割穀的村民,當中不乏像江盼一樣的小孩子。大家邊割穀,邊隔著田埂聊天,倒也不乏樂趣。江旦村在群山的圍繞中,地勢北高南低,家家戶戶水田的排列也是北高南低,跟貴州的梯田有幾分相像。因此大家聊天也是高高低低的,高處的跟低處的說話。

此時的稻田分為幹田和水田,早稻成熟,為割穀方便,水都放幹,是幹出裂縫的幹田;用來移植晚稻的是水田,水都蓄得滿滿的,清澄如碧潭。父女倆都打著赤腳,江盼拿著鐮刀下田後,跟爸爸說,外麵人多,自己不怕,讓爸爸回家睡覺,不用陪她。昌楠看到每壟稻田裏都有人聲,也就放心地回家了。

江盼走到昨晚割到的早稻前,左手麻利的橫掃過一排稻穀,抓在手中,右手揮動鐮刀,一排稻穀就齊刷刷倒下,江盼順勢排放在身後。早稻長的非常厚實,稻草上掛滿了晶瑩的露珠,一碰即落,金黃飽滿的稻穗把稻杆都壓彎了。江盼飛快地揮動鐮刀,向前推動戰線。長時間的彎身弓腰,腰部特別酸疼,拿鐮刀割穀的右手膀也累。汗水沿著臉龐,啪嗒啪嗒淌下,衣服早已被稻穀上的露水和汗水浸濕了。不過,一切容不得她多想,她隻揮動著手中的鐮刀,稻穀在她身後一排排倒下。漆黑的夜色中,傾聽自己手上的鐮刀吭哧吭哧割斷稻杆的聲音才是唯一的陪伴。實在累得不行的時候,江盼會站直腰肢,歇息一會兒。此時的田野,籠罩在彌漫的夜色中。天空是寶藍色的,點綴著清冷的星星,西邊黑沉隱隱的山林上掛著幽藍的月亮,耳際雖然有綿延不絕的蛙鳴,天地間的一切還是太靜謐了。一陣陣的山風吹過,稻田亦隨之波濤滾滾,發出簌簌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