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二題(1 / 3)

短篇二題

短篇小說

作者:巴一

巴一,本名巴毅。1965年11月生於安徽阜陽市太和縣,大學法律本科,現居重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屆高研班學員。第九屆、第十屆全國青聯委員,重慶市青聯常委,重慶市渝中區政協常委。曾獲得“重慶市十大傑出青年”、“中國十大傑出青年”、“中國十大榜樣人物”、“中國十大新聞人物”等榮譽稱號。

作品主要在《飛天》、《人民文學》、《十月》、《當代》等國內名刊發表,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作家文摘》、《新華文摘》轉載和連載。出版長篇小說《人在重慶》,散文集《故鄉在晚風中》、《巴一散文選》,小說集《巴一中篇小說精選賞析》、《回望來時路》等多部。根據其發表在《當代》、《中國作家》上的小說改編的電視劇《重慶戀》獲“星光獎”。曾獲“老舍文學獎”,“華夏散文獎”,團中央首屆“鯤鵬文學獎”,“中華文學人物獎”,第一屆、第二屆“重慶文學獎”等。

娟子

1

知道她丈夫沒有睾丸,根本沒有性功能的時候,是第三天晚上。

凜冽的寒風,刀子般呼呼地刮著。窗戶上的塑料薄膜好像被吹開了一個口,一股一股的風一陣一陣地刮進來,讓娟子和她的丈夫在新婚的大床上凍得瑟瑟發抖。她掖了掖被子,又蜷了蜷身子,把頭緊緊蒙住,輾轉反側。她的丈夫仍然沒有動靜。忍不住了,她用腳狠狠地蹬著床那頭的丈夫。

娟子越蹬得使勁,丈夫越往床頭縮。

“又睡著了嗎?”娟子的腳索性放進了他的褲襠裏。

床那頭沒有動靜,她感覺到他在側過身去,輕輕地抓住了她的腳。

娟子說:“你怎麼回事啊?也不說話。你要是嫌乎俺,你就直說嘛。”

娟子把腳縮了回來,把襪子脫掉,又把褲子脫掉,解開了胸罩,急促地鑽進了床那頭她丈夫的熱被窩。

當她把他的手按在自己飽滿的乳房上的時候,他立即把娟子抱在了懷裏。他親娟子的臉,親娟子的全身。娟子幸福地任由他愛撫,內褲下濕漉漉水汪汪的浸透了床單。她等待著她的男人的給予。

她的手本能地想觸及他的下體,很多次她又像觸電似地縮了回來。她焦急地期待著她的男人能主動地拉她的手,可是他沒有。

她的眼角流淌著熱淚,發燙的臉頰緊緊地貼著男人的胸膛,右手伸了過去。她摸到的是平坦的一地蒿草,和煙頭那麼短小的軟軟的一個小東西。微閉著眼睛的她不相信自己的知覺,她不相信自己手裏的東西是她新婚丈夫的東西。

她輕輕推開丈夫,擦著滿臉的淚水,輕聲地問:“你是咋弄的?下麵咋沒有那東西啊?”

丈夫把她摟在懷裏,咕噥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話:“有,小。”

娟子不信,伸手確認了一下自己的感覺,還和剛才一樣,小,像煙頭,不,像蠶蛹一樣小,像三歲的小孩的雞雞那麼小,軟綿綿的,像大豆地裏叮在豆棵上的“豆蟲”。娟子腦海裏立刻浮現出的就是這類東西。

2

娟子十七歲,她的丈夫二十五歲。娟子在鎮子上的供銷社當售貨員,她丈夫在鎮子上的信用社做信貸員。兩個人都有工作,都不是在莊稼地裏幹活的農民。信貸員是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在農村買農具、買化肥、買種子,在鎮上做生意、跑運輸、開飯店,幹哪一行都離不開信用社,都要找信貸員貸款。因此,信貸員在鎮上人的心裏是受人尊敬和信賴的“財神爺”。

娟子在初中三年級下半學期就從學校去了鎮供銷社上班。在供銷社裏,娟子是年齡最小的。纖細的腰身,秀麗的麵龐,亮亮的眼睛,得體的衣著,讓人一看便能感到她的美麗和非同於別的同齡女孩的氣質。

在供銷社營業櫃台裏,娟子忙碌的身影和動人的微笑,給前來買東西的人留下深刻而又美好的印象。很多小夥子有事沒事的經常到她的櫃台來買這買那,問這東西什麼價,那東西什麼價。很多人根本不是來買東西,而是來看一眼娟子美麗的容貌,看一眼她潔白的牙齒,看一眼她高高隆起的胸脯。

鎮子上的小夥子們把自行車紮放在供銷社門口,你推我我推你,擠眉弄眼,折騰上大半天,才敢走到娟子的櫃台來。娟子早早地就看透了他們的陰謀詭計,故意板起麵孔問他們:“買些啥?”你看看我我看看他,小夥子們一個個呆若木雞,支吾半天,也沒有說出來想買啥。娟子笑了。這輕輕的抿嘴一笑,仿佛給小夥子們壯了膽似的,讓他們不買東西就感到太不好意思。領頭的那個小夥子買了一個作文本子,後麵的小夥子買了支鉛筆,又買了支鋼筆,掛在胸前。娟子咯咯地笑,誇獎道:“鋼筆在你上衣兜裏一掛,真像個大學長哩。”得到誇獎的那位小夥子像吃了頓大餐似的,在同伴們的羨慕聲中簇擁著走出了供銷社大門。

四月初八那天上午,小鎮上逢古會,人山人海。村人們從四麵八方趕到鎮上,購買農具。男人們大多穿著粗布做的夾襖,滿臉的皺褶和粗糙的皮膚,像抹了炭的“火棍頭”;女人們穿著花花綠綠的寬大薄棉衣,頭上的圍巾係在脖頸裏,目光呆滯地東張西望。四月初八的古會是麥忙季節的前奏,在集上買一碗炒涼粉、一杯汽水、一根冰棒,割一斤肉,已經是村人們最奢侈的享受了。

娟子這天特別忙,聲音都累得有些沙啞了。當她好不容易休息片刻的時候,她的眼前突然一亮,來了一位身材高挑、麵孔白皙、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的小夥子。娟子沒有見過他,憑直覺,一看就知道是城裏來的。不知不覺間,娟子有些緊張起來,手心裏也沁出汗來。小夥子買了十張大白紙,又買了兩瓶墨汁。

結賬的時候,小夥子笑著問她:“你叫什麼名啊?”

娟子的臉羞怯得像塊紅布,禮貌地回答道:“俺叫娟子。”

小夥子自我介紹道:“我叫李文化,在鎮文化館上班。”

娟子覺得這名字好記,叫個文化,又在文化館上班,真有文化。娟子笑著問他:“你不是我們鎮上的吧?”

李文化回答道:“你猜得真對,我是從縣城調到鎮文化館來的。”

李文化又說:“下次你要進城的話,我帶你。”

娟子羞赧地回答道:“俺又沒去過城裏。”

買東西的一個接一個地過來,娟子也再沒有時間和李文化攀談了。

光陰似箭。李文化調回城裏的那天上午,送給娟子一個黃書包,包裏麵是兩塊淺黃色的“的確良”布料,還有一封信。

第一遍讀信是她一個人看的,第二遍是她和妹妹一起看的,第三遍是和她櫃台裏的姐妹們一起看的。每一次看完信,她的心裏都甜得像灌了蜜。她再也忘不掉這個叫李文化的城裏人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她媽媽叫她拿出信來,她說:“撕了。”她媽問她:“是不是城裏的那個小夥子向你求愛?”娟子搖頭說:“沒有啊,誰說的?”她媽把娟子拉坐在床頭,小聲給她說:“閨女,咱鎮上那個信貸員托媒來了,他看上你了。”

情竇初開的娟子,心裏在咚咚發跳。她媽說:“能嫁給信貸員,那是我們全家的福氣呀,多少大閨女都攀不上他哩。”

娟子好久沒有說話。她媽接著說:“這小夥子比文化館的那個城裏人長得精幹,工作又好,將來我們全家都跟著你享福。”

娟子好奇地問:“他比那個李文化還精幹?”

她媽說:“當然了,排成(英俊)得很。”

娟子脫口而出道:“好啊,好啊,俺看看,俺瞧俺可楞中(相中)了?”

她媽說:“你給那個李文化寫個回信,告訴他你不同意。”

娟子想了半天,說:“算了,我寫不來那些肉麻的話。”

第二天信貸員就來了,果然像她媽所說的那樣,小夥子長得身材適中,麵目清秀,精明強幹。尤其手裏提著的黑提包,鼓鼓囊囊的像是裝了很多錢。信貸員真誠的微笑,體貼入微的舉止,給娟子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信貸員信誓旦旦地說:“娟子,以後你家裏人或者你的同學需要錢的時候,找我貸!”

娟子歪著頭笑,說:“真的嗎?”

信貸員拍了拍他的黑提包,保證說:“隻要你嫁給我,一百個真的!”

之後,按照淮北農村的規矩,“送壓手”(送彩禮)、兩親家“見話”(會麵)、“合年命”(算八字)、“摘日子”(定日子)。

農曆臘月二十九早上,娟子穿上大紅棉襖,在鑼鼓喧天、鞭炮陣陣的響聲中,尾隨著吹嗩呐的人,到了信貸員的堂屋裏,和信貸員拜了堂。

在新房的大床上,娟子激動地對自己說:“我要做新娘了!”她的耳邊久久地回蕩著高音大嗓的豫劇。馬金鳳那句“誰說女子不如男”的唱詞,讓她閉上眼睛就能哼出聲來……

3

回到城裏後,李文化很快被安排到了縣文化館。按照當地人的說法,也就是“在鄉下鍛煉了一下”,“鍍了金”。縣城裏有他的同學,有他的親戚朋友,他的生活重又回到了有規律的上下班。唯一讓他時常念想的就是遲遲沒有收到娟子的回信。

很多次他在想娟子很忙,他在想娟子忙著在供銷社裏賣東西,坐不下來給他寫信,他在想娟子穿上他買的那塊“的確良”布料,一定更加楚楚動人,他在想娟子的家人一定會同意她嫁到城裏來。

李文化的書法由正楷變為行草,由行草又回到正楷。舊報紙,還有法院發下來沒有貼出去的“殺人布告”,都是他練習書法的稿紙。每個月三十八塊錢的工資,除了偶爾請朋友吃頓“羊肉板麵”,其餘的都買了書法方麵的書籍。李文化練習得最多的字就是“娟子”兩個字。翻過來寫,倒過去寫,橫著寫,豎著寫,“娟子”這兩個字讓他寫得如醉如癡。有一次,他把“娟子”寫成了“釘子”。他靜靜地一想,可不是嗎?娟子就像一顆釘子,已深深地鑲嵌在了他的心靈深處。娟子就像一顆釘子,已深深地、隱隱作痛地釘進了他的肌膚內。

春節後,李文化回了一趟鎮子上。當他得知娟子嫁人的消息後,一個人在供銷社大門口佇立了很久很久,任憑鵝毛大雪覆蓋頭頂。

李文化在父母的再三催促下,在介紹人的撮合下,找了個城裏的媳婦。結婚後,李文化調到了縣文化局,成為最年輕的副局長。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縣法院認識了副院長趙玉標。因為兩人都在那個小鎮上工作過,所以他們有說不完的話。趙玉標比李文化大四歲,李文化習慣喊他“標哥”。標哥在鎮子上也認識娟子,談起娟子,兩人都眉飛色舞。趙玉標感慨地對李文化說:“娟子要是嫁到城裏來,嫁給你,那才真叫郎才女貌,那才真叫絕配!”趙玉標越是這樣說,李文化越覺得娟子嫁得可惜。趙玉標常常安慰他說:“真心愛一個人,在心裏就夠了,非要娶她做妻子的話,說不定你給不了她幸福。再說,她嫁給信貸員,條件那麼好,她也就知足吧。”

李文化想到信貸員的經濟條件,也感覺到有一些自愧不如,對娟子的幻想也就慢慢消失了。

李文化在城裏見到娟子,是在縣醫院的門診大樓裏。

那天,李文化和趙玉標去縣醫院看望一個領導。走出住院部,一個美麗的倩影吸引了李文化。李文化激動地喊了聲:“娟子!”趙玉標也確認說:“是娟子。”李文化正要走過去,被趙玉標一把拉住。

“娟子身邊那個男的,不就是她丈夫嗎?”趙玉標說。

李文化停住了腳步。沒想到娟子走了過來,跟他們打招呼。

娟子說:“標哥,文化哥,你們怎麼到這兒來了?”

標哥回答說:“娟子妹妹,幾年不見,你還是那麼漂亮。”

李文化望著不遠處的信貸員,說:“那是你老公吧?”

娟子點頭,臉上頓時沒有了笑容。

標哥拉著李文化匆匆地離開了醫院。

第二天上午,李文化又來到了縣醫院門診大樓。他在猜想娟子是在陪誰看病呢?陪她老公?陪她的家人?他查詢病人入院記錄,但沒有娟子的名字。

下午,他又來到了縣醫院。果然,他在這裏又見到了娟子。門診大樓裏人來人往,不少人跟李文化打招呼。為了避免別人說閑話,他對娟子說:“走,到我辦公室說說話去。”娟子猶豫著,還是去了。

李文化問:“你在陪誰看病呢?”

娟子說:“陪我老公。”

“他什麼病啊?”

娟子支吾了半天,說:“沒病。”

李文化沒有再問,關心似的口吻又向娟子旋轉著問號。

“你小孩應該三四歲了吧?”

娟子望著李文化的眼睛,張了半天嘴,沒有回答他。

李文化自言自語道:“我小孩都四歲了,你的小孩應該還要大一歲。”

娟子被觸到了心靈的痛處,極不情願地回答他:“我還沒有小孩。”

李文化“噢”了一聲,後悔自己不該提及這個無聊的話題。李文化要請娟子吃飯,娟子沒有拒絕。

剛剛在飯店的包廂裏坐下,李文化的妻子拉著小孩,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見了李文化便破口大罵。若不是飯店老板極力勸阻,他老婆非打娟子一頓不可。

娟子悻悻地走了,一臉的無辜,一心的傷痛。

李文化的老婆可不是個省油的燈,她逼迫著李文化說出了娟子的名字和家庭住址。連續幾天,他老婆到娟子家又哭又鬧,在正逢集的大街上罵娟子,說她是個不下蛋的雞。鄉村土話不堪入耳,搞得全鎮雞犬不寧,家喻戶曉。這個歇斯底裏的女人捕風捉影,無中生有,到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辦公室散布李文化搞女人的具體細節。

李文化辭職了。李文化下決心和她離婚。當法院判決書下來以後,李文化便提著一隻破皮箱,去了北京。

4

娟子病了,住在了鎮上的醫院裏。

本來,鎮子上沒有人關心娟子有沒有小孩的事。她的家人、親戚、鄰居也都認為娟子年齡小,沒有在意她有沒有小孩的事。直到李文化的老婆大鬧了幾天,鎮子上的流言蜚語,甚至侮辱娟子的傳說才彌漫開來。娟子比誰都清楚,比誰都明白,三個一堆,五個一團,在一起嘀咕的婦女都是在談論她的生活作風問題。她媽媽俯下身子,問娟子:“你到底和那個李文化有關係沒有?”

娟子終於“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信貸員追問娟子:“你到底什麼時候和他好上的?”

娟子停住了哭泣,慢慢抬身,靠在床頭上,有氣無力地對她丈夫說:“俺沒有和他好,誰和他有那個事,天打五雷轟!”

信貸員馬上拿著濕毛巾,擦試著娟子瘦削的臉頰,連連說:“別賭咒,是我的錯,我的錯!”

娟子媽在一旁說:“你看看,俺這個女婿多疼愛俺閨女啊。”

娟子的臉轉向她媽媽:“媽,俺想離開他,俺想離婚!”

她媽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問娟子:“你說啥?離婚?那是‘麥呀娘’的話——說不著的廢話!”

信貸員癱坐在椅子上,兩眼直直地望著牆壁,一語不發。

娟子的話打破了屋裏死一般的寂靜。

“老公,叫俺走吧!俺也跟你過了四年了吧?你是個好人,對俺也好,俺也舍不得你。可是你叫俺咋辦呢?俺還年輕,俺不能不生小孩啊。別人罵俺,恥笑俺,你心裏比誰都明白因為啥。”

娟子媽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道娟子說的是什麼事。她就問信貸員:“到底是咋回事啊?”

信貸員站起身來,沒有解釋什麼,對娟子說:“我同意,就按你的意思辦吧!”

娟子從鎮上的法庭領取了蓋著人民法院公章的調解書,沒有去她媽媽家裏,而是頭也不回地坐上了開往縣城的客車。

故事講到這裏,應該說娟子解脫了,應該說娟子不再忍受煎熬和痛苦了。可是,人生遠沒有我們渴望和想象的那麼美好。對娟子而言,生活是翻開了新的一頁,另起了一行,但是,娟子這個不幸的、苦命的淮北女子,又走進了她難以想象的痛苦深淵。

5

娟子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那是在認識小五之後。

娟子坐的公共汽車停在了縣城的車站裏。下了車去哪裏呢?娟子沒有想過。她東張西望著,這時才感覺到真的有點餓了。她要為自己慶祝一下,她要為自己戰勝懦弱獎勵一下自己,她要為自己成為自由人幸福地吃頓飯。

最先映入她眼簾的是“交警賓館”四個大字。她徑直走過去,交警賓館的樓下是一間不大的“格拉條麵館”。“格拉條”是什麼玩意兒?她好奇地坐下來,要了一碗格拉條。原來格拉條就是圓圓的宛如粗粉條一樣的細長麵食,煮熟後放上些芝麻醬、荊芥等佐料,滿口生津,餘味悠長,價格也很便宜。娟子見女老板忙不過來,吃完飯後,就忙著幫她收碗、洗碗,給客人遞筷子。老板娘勸都勸不住。老板娘說:“姑娘,你一看就是城裏人,怎麼這麼勤快地幫我幹活兒呢?”娟子笑了笑說:“俺不是城裏的,俺是從小鎮上來的。”老板娘眉飛色舞道:“真的呀?你長得這麼漂亮,真水靈。要是你願意,就在我這小店裏幫忙好了。”娟子連忙回答說:“好啊,好啊,太謝謝大姐了!”老板娘急忙要掏錢,退回娟子剛才給她的飯錢,娟子一把按住了她的手。娟子堅決地說:“應該收錢的,應該收錢的。”老板娘停了一會兒,擔心似的問娟子:“你在這裏幫忙,該付你多少工錢呢?你有住的地方嗎?”娟子說:“俺不要工錢,吃飯免費就行了。”老板娘笑容可掬,一下子拉住了她的手,又關心地問:“妹子,你結婚了嗎?以後就在城裏找個婆家。”娟子搖了搖頭,局促不安起來。她實話實說:“俺離婚了,一個人。”老板娘半信半疑,上下打量著娟子,說:“你要什麼條件的?當官的還是有錢的?”娟子沒有再說話,到池子邊洗碗去了。

小五是這兒的常客,常常來吃格拉條。有一次,老板娘告訴娟子,小五也剛離婚,人挺好的,是個警察。娟子沒有往心裏去。有幾次,小五故意跟娟子搭訕。娟子用細細的聲音回答幾句,轉身忙她的事去了。唯一讓娟子記住的是他是個警察,是個離了婚的單身男人。魁梧的身材,炯炯有神的眼睛,穩重的談吐,讓娟子聯想起電影裏邊的特別男人味的英雄來。

小五不像那些挑剔的食客,一會兒嫌麵條多了,一會兒嫌鹽放多了,一會兒又說太慢了。隻有小五啥也不說。娟子感激的眼睛裏閃動著對他的好感和謝意。

老板娘苦口婆心的勸說,終於讓娟子對小五動了心。和小五單獨在一起的那個晚上,娟子和他走在沙河堤壩上。小五因工作太忙而忽視了妻子的感受,愧疚之下向妻子提出了離婚。小五不停地傾訴著他的苦衷,娟子默默地聽著。小五要娟子講講她的不幸,娟子說:“我沒有不幸。”小五又問她離婚的原因,娟子淚水婆娑,終沒說出原因來。

一年多之後,娟子終於被小五征服了。在決定和小五永遠在一起的那天晚上,娟子才真正地了解了一個健全男人的全部。

做一個真正的女人,就要為男人生兒育女。這是娟子從小就聽到的話。她要做一個真正的好女人,相夫教子,任勞任怨,她要和小五有一個自己的愛情結晶。

她的孩子十一歲那年,小五病亡。

娟子撫摸著丈夫冰冷的遺體,哭得死去活來。

娟子說:“俺怎麼這麼命苦呢?往後的日子俺該咋過呢?”

生活的重擔壓在了娟子瘦弱的身子上。娟子知道,自古以來,寡婦門前是非多。為了避免鄰居們的閑言碎語,為了給兒子一個溫暖的家,她省吃儉用,把丈夫遺留下來的錢用來供養孩子讀書。本來已經弱不禁風的身軀,更顯得單薄和瘦小了。

皺紋慢慢地爬上了她的眼角,爬上了她的額頭,冗長的生活一天天就這樣窮困地延續著。她多麼希望就這麼平靜地過下去,她多麼希望兒子快一點長大成才。

有人問她還嫁不嫁人?她總是苦笑著回答說:“俺命苦,這輩子再也不想了,就盼著俺兒大學畢業,找個好工作,幫他帶好孫子就行了。”

娟子的眼眶裏已沒有了淚水,就像水井裏邊沒有了泉眼。娟子深愛著小五,他的照片、他的遺物都整整齊齊地放在兩個皮箱裏,皮箱子就放在她的床頭邊上。每天看到箱子,就看到了小五。在她心裏,小五沒死,小五永遠陪伴著她。她的手輕輕地撫摸著皮箱,就像撫摸著小五的臉頰一樣。她發自內心地感謝小五,是小五讓她在城裏有了家,是小五讓她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是小五讓她有一個聽話懂事的兒子……

6

娟子的這些遭遇,李文化都知道。

作為成功人士,李文化在京城經曆了漂泊、奮鬥。二十年的慘淡經營,讓他從一個裝飾公司的小工,發展成為知名度和信譽度在同行業翹楚領先的公司總裁。他的身影奔波於林林總總的高樓大廈裏,他的笑聲回蕩在鳥巢、水立方的空間裏。他的公司從低矮的居民樓裏搬到了氣宇軒昂的寫字樓。在京城,來自世界各地的富豪們多如牛毛,北京的房價也在富豪們的炒作下,變得讓人遙不可及、望而生畏。李文化雖算不上叱吒風雲、氣吞山河的商界大鱷,但在裝飾行業也算是鶴立雞群、頤指氣使的億萬富翁。

李文化的第二任妻子是個畫家,在王府井開了家畫廊。雖然她的畫與範增這樣的大師們還有距離,但經過媒體的炒作和市場運作,在亞洲國家有著一定的聲譽和市場。

李文化決定為他的妻子在老家辦一次畫展。這個曾經當過文化局副局長的當代商人,想到的不是為妻子掙得財富,一種思鄉的病魔時時剜動著他。隨著年齡的增長,鄉思鄉愁時時像揮之不去的晨霧,纏繞著他。雖然家鄉人經常來北京談起舊事,讓他的思鄉之渴有所緩解,但身在異鄉夢回故鄉的愁緒,一刻也沒有從他的心間排遣。每天的夢裏,他夢見的都是在小鎮上送給娟子情書的那一幕,他夢見的都是在縣醫院裏遇見娟子的情景。他還常常夢見和趙玉標一起去找娟子,夢見娟子淚流滿麵、悲痛欲絕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