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軌年代
中篇小說
作者:賴薇
賴薇,廣西省羅城仫佬族自治縣人,仫佬族,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中文係,現為東莞廣播電視台編導,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東莞文學藝術院首屆簽約作家。
策劃並撰寫過多部電視專題片,獲得過國家級及省、市級獎項。
出版長篇小說《淘氣女生》,劇本《賣子風波》。
一
時近正午,晴空無雲,花木在人行道上投下大團濃陰。楊帆從公司的中巴上跳下來,跟車上的四位手下揮手作別,拖起地上的旅行箱,慢悠悠地往家走。手下們本想幫經理把行李送到家中的,可他謝絕了。他本來可以讓司機直接把車開到住宅樓下,但是他借口舒活筋骨,堅持在小區門口下了車。
楊帆呼吸著春日的花香,想借深呼吸平定心緒;小腿肚那裏仍有些酸,有些麻,走在硬硬的水泥方磚上,真有點步履蹣跚,可他盡量挺胸收腹,做出容光煥發的樣子。他可不想一進門就聽莊婷說,怎麼啦?在外麵生龍活虎,一到家就死樣活氣的?
莊婷和力力此時定然在等他回家,他必須掩飾心中不可告人的秘密:昨夜他和秀枝在省城的賓館裏折騰了一宿。
他本來是帶人到省城公幹的,可姚秀枝吵著要跟他一起去省城玩,他想起莊婷的小心眼,本不想理她,可一想到秀枝曲線優美的胴體,再想到這次帶去的人都是他的心腹,就忍不住應允下來。
於是這三天裏,秀枝白日裏穿著黑色西服套裙,巧施粉黛,同他們一起吃飯,一起談判,弄得談項目的省城人以為她是他的小蜜。一到晚上,兩個喝夠香檳的人,在開著空調的席夢思上顛鸞倒鳳,春色無邊,一派如意。
秀枝是秀水縣文化館的舞蹈老師,每日裏編舞教舞。秀水縣跟濱江市相距一小時車程,兩人使君有婦羅敷有夫,平時見麵的機會不多。大都是楊帆節假日回故鄉,他們才會避開一切熟人在秀水縣大酒店的客房裏春風一度,一旦事畢秀枝便得沐浴穿衣,戀戀不舍地離去。每次跟情人道別時,她往往說,什麼時候我們能多呆些時辰,就我倆?
昨晚,兩人知道那是他們秘情三日遊的最後一夜了,所以你儂我儂,激情洋溢,說了許多傻話。
她依偎在他懷裏,媚眼如絲,天真地問:如果現在我們都是自由身,在我和莊婷之中選一個,你選誰?楊帆笑道,當然選你。秀枝冷笑一聲,說,沒誠意!我不像人家有好爹好媽可以幫到你,我隻是個鄉下妹罷了,所以隻配當人家正餐之後的點心、水果。
楊帆緊緊地環住她,說,那你要我怎樣?要不我們天亮就私奔,我帶你去天之涯地之角,好不好?
秀枝便“嘻嘻”笑,嬌嗔道,逗你的,緊張什麼,我的傻哥哥!
楊帆知道這妞兒眼看兩人又要回到各自的生活軌道,所以純屬沒話找話。兩人的情人關係已持續兩年多,隻因每次相聚的機會都來之不易,所以在一起的時刻總是那麼珍貴刺激,情意綿綿。也因為心懷不可告人的隱秘,兩人對家中另一半倍加體貼,所以都是鄰人們眼中的好妻子好丈夫。
楊帆走在回家的路上,道旁全是天竺桂,小小花朵落在青石板上,如一地碎金,花香馥鬱,舒展了他放縱了三晝夜的身心,楊帆覺得這花香像秀枝的身影,濃一陣淡一陣,忽而近忽而遠,在不經意間將人包圍。
直到推開家門的刹那,楊帆仍以為一切又回到了常規。莊婷身著粉色真絲睡衣,披散著長發,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楊帆放下旅行箱,便往她身上抱去。
誰想莊婷一下掙脫他的臂膀,咬牙切齒說,偽君子,人渣!
楊帆沒反應過來,說,你說什麼?力力呢?
她喝道,別裝了,說吧,她是誰?
楊帆這才發現莊婷的臉色竟是他從沒見過的嚴肅,心中“格登”一下,本能地說:哪個她呀?
莊婷“騰”地站起來,雙手叉腰,連珠炮般道:這幾天跟你一起鬼混的那個爛女人!不要對我說沒有這回事,單位有人在省城看到了!姓楊的,你今天不一五一十跟我講清楚,你永遠也別想看到兒子!
楊帆的腦袋“轟”地一下炸開了,他盯著眼冒綠光鼻息咻咻的莊婷,似在看一頭發瘋的母獅,他幾乎來不及思考,直覺這種時候否認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遂坐在沙發上,沉重地說:對不起,婷婷,我錯了。
莊婷罵了聲“王八蛋”就撲過來,塗了黑色指甲油的尖尖十指徑取丈夫的臉。楊帆一閃,她撲了個空,一下摔到地上。她尖聲哭了起來,邊哭邊嚷:不過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楊帆試圖把她扶起,可她厭惡地推開他,搖搖晃晃地直奔陽台。楊帆正打算去拉她,卻見她抄起陽台上那根晾衣竿,返身入室,徑往電視機狠命擊去,“砰”一聲悶響後,那台價值近萬的彩電屏幕上現出一道閃電狀裂痕。
楊帆的心也似“砰”地裂開了一道,刹那間疼痛難耐:這台彩電是他在單位春節聯歡會上抽到的特等獎,當時莊婷還說這台彩電像征著楊帆的好運道。
莊婷邊抽噎邊揮舞著那根奪命棍,隻聽“乒乒乓乓”一片響,家中的花瓶、字畫、酒杯、茶具等紛紛倒下,五顏六色的碎瓷、玻璃、紙片、罩布飛了一地,好似客廳裏呼啦啦地飛來了十級地震。
看著兩個人小鳥築巢般一點點建成的家被莊婷打得千瘡百孔,打成一片塵埃,楊帆又氣又急,但是麵對她那噴火的雙目、扭曲的麵孔,他不敢嚐試去搶她手中的“凶器”,唯有小心翼翼地走向她,試圖安撫她,說:對不起,是我錯了,我以後不會……
她尖叫,別碰我,你他媽讓我惡心!
這話太損尊嚴,楊帆停下來,說,別這樣說。
她說,你還想聽什麼?你這白眼狼!聽著,我要離婚,我不想再看到你!
楊帆怔怔地僵住了,本能地說,我不離婚!婷婷,你還記得我們當初說過的話嗎?
莊婷起初想哭,末了還是笑了起來,說,當初?你記得當初你是什麼樣的就好!她的眼裏布滿血絲,一種陌生的光芒使楊帆不敢正視,她切齒道,離婚!我要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這件醜事,我要讓你爸、你哥、你姐都來評評這個理,現在,你給我滾!
她歇斯底裏地用晾衣竿指著他。楊帆決定趁小區保安敲門之前全身而退,遂說,好吧,我們先分開一下,大家冷靜下來再說。
他拉起行李箱,踩著一地的殘骸,夢遊般地飄出家門。
二
近午的太陽寂寂地照著小區花園。往常這樣的周末,楊帆與莊婷正帶著力力,在嶽父家品嚐嶽母的拿手菜。而現在的他孤身隻影,不知何去何從。
楊帆坐在一張石凳上茫然了一陣,猛省到大變當前,當務之急是爭取同盟軍,轉移財產,便趕緊撥打姐姐的手機。
楊帆高一時母親就去世了,他讀大學時,姐姐楊豔已經大學畢業兩年了,她嫌在內地當小職員收入低,獨自去闖深圳,做過廣告員、谘客、保險員等,雖然收入時高時低,但隻要小弟寫信告急,她的彙款便會及時飛來。現在她混成某培訓中心的勵誌課老師,嫁了位當地小老板。
果然,楊帆剛傾訴完,手機那頭就傳來楊豔高亢的尖嗓子,說,傻瓜!捉奸捉雙。既然不是在床上被抓現行,你就該推個幹淨。楊帆苦笑說,莊婷那脾氣,這種事哪推得掉?楊豔說,莊婷要鬧,你就叫她把目擊證人找來,當麵對質!那搬弄是非的混蛋十有八九不敢,你不就可以蒙混過關啦?楊帆對姐姐佩服得五體投地,說,我確實一錯再錯,現在,莊婷還要找你、找老頭子、找哥哥評理呢。楊豔冷笑道,離就離,這事在我們深圳算什麼屁事!莊婷就是少見多怪,自我中心慣了。楊帆見姐姐偏心,便一股腦地倒出心中憂慮,說,我的工資卡一直是莊婷管,我們住的房子是她父母的,車子寫著她的名字,力力一直是嶽母帶,真要離婚,孩子估計也是跟她那邊的。楊豔便罵,什麼都是人家的,你這些年在濱江幹什麼?當死人嗎?楊帆辯白說,我接項目有外快,那幾個工資便由莊婷折騰去。楊豔說,那你現在手上有多少錢?楊帆說,十五萬,這是莊婷不知道的私房錢,姐,我想轉到你賬上。楊豔說,馬上轉來,我把賬號發你。老三啊老三,現在東窗事發,河東獅吼,你要堅強啊!
楊帆得勵誌師撐腰,負罪感頓時減輕了許多,可現實的壓力仍如泰山壓頂。
他本想給姚秀枝打個電話,提醒她小心莊婷,可轉念一想,他和她的交往本來遵循的是快樂原則,將她扯進自家這一攤狗血裏,這算什麼事?一轉念,便撥通了哥哥楊峰的手機,隱去秀枝的名字,簡述了自己的家變。秀水縣城不大,在縣水電局當技術員的楊峰跟姚秀枝以及她老公趙強都是熟人,楊帆隻要把哥哥拉到己方,姚秀枝那邊有何變故亦會間接知道了。
至於在秀水鄉下的老人,三個孩子都形成默契:別讓他們知道,老人們除了擔心啦埋怨啦還能有什麼幫助!特別是他們那個自詡鄉村知識分子滿腦子光宗耀祖正統思想的爹。
可以做的都已辦妥,楊帆開始反省自己的失誤。是啊,他幹嘛被老婆一詐就把底牌全露給她?他,風度翩翩事業有成的楊經理,怎麼會被老婆趕出家門?假如時光可以倒流,楊帆絕對不想把生活弄得這麼複雜。難道說,他精心構築的一切,就此坍塌殆盡了麼?
楊帆注視著一叢鳳仙花上追追逐逐的三隻蝴蝶,心情複雜地想起他的情人與妻子。
三
姚秀枝跟楊帆一樣,都是秀水人,她是那種身體豐盈、風韻十足的女子,身上洋溢著搞藝術的人特有的佻達和天真。兩年前,楊帆回老家過春節,被一幫老同學拉去卡拉OK。小縣城的卡拉OK包房裏空氣混濁,燈光昏暗,同學們爭相勸酒,楊帆不多時便喝得麵紅耳赤,昏頭脹腦,他正麵有難色地推讓著麵前那杯白酒,驀地一隻塗了桃色蔲丹的玉手伸過來,拿起楊帆麵前那杯酒,一仰脖喝了。楊帆驚喜之餘看去,見幫自己解圍的是個少婦,側梳長卷發,丹鳳眼,濃妝,一件淡綠旗袍把身段裹得玲瓏浮凸。
她不理周圍曖昧的掌聲及喝彩聲,爽朗地笑道,夠了,別再灌楊頭酒了,呆會我要跟他合唱一支歌,圓我當年的夢呢。
楊帆吃驚小縣城裏有如此嫵媚大方的女郎,遲疑地問,你、你是……同學們七嘴八舌說,這是姚秀枝,我們縣中的校花,你怎麼忘了?
姚秀枝……楊帆目光避開少婦旗袍下高聳的胸脯,透過那張鮮豔欲滴的臉,試圖辯識出那個經常為考試成績哭鼻子的羞怯少女。穿越十多年的時光隧道之後,她的形象漸漸從記憶拚圖裏顯形,兩人四目相對,一種對純潔的渴慕和對往昔的緬懷籠罩了他們,兩人似乎攜手重返到年少春衫窄的好辰光。
姚秀枝落落大方地坐在楊帆身邊,絮絮地回憶著:那時他是學校廣播站的站長,他那通身的氣派,讓大家怎麼也不相信他是黃泥村的孩子;而她是校廣播站年齡最小的女生,東風街姚裁縫的小女兒,她常常隔著人群遠遠地看著他在籃球場上奔跑、扣殺,看他在文藝晚會上表演交誼舞,看他在宣傳欄前寫黑板報……偶爾碰上他和她一起在播音室值班,她總是舌頭打結,手足無措……她偏頭笑道,你到大學後我給你寫過信,也就一般朋友的問候,為什麼不回呢?害人家期末考試兩科不及格呢。
在她的訴說中,楊帆憶起了當年的自己。家裏窮,為母親治病欠下一屁股債,他一直為能否完成學業憂心忡忡,哪有閑暇關心小女生的心事?他一直信奉知識改變命運,極力擺脫身上的鄉土氣,所以他積極參加舞蹈隊、籃球隊、廣播站的各種活動……
不一會,姚秀枝點的那首《同桌的你》的前奏響起,她從容地拿起話筒,人們笑著把另一支塞給了楊帆,於是兩人一起聲情並茂地唱了起來。這首歌充滿對朦朧純潔似有似無的少年情愫的追憶,楊帆感到,女伴眉梢嘴角都在訴說那剪不斷的愁悵,他感到自己的心也隨著她的歌聲在輕顫。
一曲唱罷,兩人攜手步入舞池。摟著秀枝的纖腰,搭著秀枝的香肩,楊帆嗅到了她頭發飄出的幽幽香氣,頓時像觸電一般,熱流從雙手流遍全身,正口幹舌燥間,忽聽她在耳畔輕柔地說,帆哥,能跟你一起共舞一曲,曾經是我最大的夢想。
楊帆但覺周身都蕩起了一股春意,不由將她摟緊了些,說,謝謝!早知道小秀枝長大後是這般人才,我當時怎麼會放過你!
他們一起笑起來,都覺得借著懷舊這個話題能倒出此刻的感覺真是奇妙。似乎一轉眼,聚會就結束了,曲終人散,唯他們倆意猶未盡,依依不舍,於是相約去宵夜。
盡管這事已經過去了兩年多,但那晚的情形楊帆依然能一點一滴地回憶起來。
秀枝帶著他,娉娉婷婷上了薑太公烤魚館二樓的雅座。沿途不時有熟人招呼:“姚老師好!”“阿枝你越來越漂亮了!”她頻頻頷首,像個王後般地向眾人微笑著,落座後,招招手,喚來服務員,熟絡地吩咐,來點清淡的:兩碗糯玉米頭粥,一碟甜酸蕎頭,一條烤魷魚,一個蒜蓉炒南瓜苗。她歪頭看看楊帆,問,你還要補充嗎?
楊帆欽佩地看著她,搖搖頭。厭倦了山珍海味大魚大肉的他,心中念念不忘的不就是家鄉這幾味特色小食麼?無形中,楊帆被秀枝的善解人意和無拘無束迷住了。
邊吃邊聊,兩人言語投機相逢恨晚。楊帆著迷地看著這個風姿楚楚的女人,發現她身上那種天真又嫵媚的特質,跟故鄉小城的風韻十分吻合。他們憶了過去又談了現在,一直吃到小店打烊,然後楊帆用車送秀枝回家。
萬籟俱寂,唯亙古不變的星河在頭頂上流轉,晚風輕柔地吹拂著,帶著秀水河的水氣,濕潤、清涼。楊帆把福特開得似蝸牛爬行,恨不得永遠停留在這一刻。然而秀枝的家到了,他倆隻能握手告別,他說:“阿枝……”他的聲音因為如饑似渴地想得到她而混濁不清,她感覺到他的衝動,點點頭,低語:明天再見,晚安!然後放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次日天一亮,楊帆便給姚秀枝發短信問好,約她出來喝早茶。姚秀枝不一會就來到秀水賓館西餐廳。她這回淡掃蛾眉,穿條很素的碎花連衣裙,頭發隨便用個柳葉狀發卡盤在腦後。這是秀水街頭女人最常見的打扮,顯然她不想引人注目,卻不時有客人朝她看。吃罷早餐,楊帆邀她到樓上他的房間坐坐,一起看看手提電腦上幾張高中時的照片,她沒反對,溫順地隨他上樓。楊帆一關上房門,就熱烈地抱住了她。秀枝“嚶嚀”一聲,哆嗦著嘴唇迎合著他的嘴唇,他立即被點燃。他盡量溫柔地脫下她的衣物,再除下自己的,緊緊地跟那具曲線有致的肉體結合在一起。
經過光陰發酵迅速成長的愛情,讓兩人倍感興奮。他們一波接著一波地纏綿,中午飯隻是打電話叫了兩份外賣,從早上到下午,兩人如膠似漆,融入床褥上的溫柔鄉裏。
晚飯前夕,姚秀枝終於套上裙子,盤好頭發,準備告辭了。在被深紫色窗簾遮掩了的霞光中,她拿起杯殘茶,張開圓潤的雙臂,做出舞蹈的樣子,嘴裏輕輕哼著楊帆從沒聽過的一支歌:
夜太美盡管再危險
總有人黑著眼眶熬著夜
愛太美盡管再危險
願賠上了一切超支千年的淚
痛太美盡管再卑微
也想嚐粉身碎骨的滋味……
他還在回味歌詞,她已將杯中殘茶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在他臉上吻了一下,拿起手袋,翩然消失在門外。
直到一個月之後,楊帆才知道秀枝唱的是最新流行的歌——《王妃》,他在電腦前細細聽罷整首歌,心旌動搖之餘,忽有股涼意自腳底升起,細細的,像條小蛇。
第二天午飯後,她又如約而至。這回語言已是多餘,唯有行動才能證明他們對彼此的依戀。楊帆早早將浴缸灌滿了溫水,兩人赤條條地躺在浴缸裏,載浮載沉如一對戲水鴛鴦。在忘形的激動中,楊帆吻著秀枝的眼睛、嘴唇、麵頰,霸道地說,除了你老公,我不準別的男人碰你!秀枝“唔”了一聲,回敬道:除了你老婆,我也不準你碰別的女人!
兩人都覺得,擁有兩個完全不同的女人或男人,會給生活帶來完全不一樣的情趣。也許男女交往,以這種關係最為快意,他不知她的缺點,她不必麵對他的弱項,大家眼中的對方,都是人中之傑。每次幽會都裝扮好了才見麵,你情我願的純愛愛,分手時一聲再見,互不拖欠。成年男女交往都能這樣分清責任與遊戲,理智與肉欲,倒也是另一種神仙眷屬。
四
莊婷跟小裁縫的女兒姚秀枝不同,她從小就是公主。拿她自己同楊帆撒嬌時的話說,要不是我,要不是我們家,你現在還不知怎麼樣呢。
濱江市供電公司是許多人垂涎的好單位,莊婷一家住在供電公司宿舍樓頂層的一套複式房裏,因為莊婷的老爸是總經理。
莊婷家流傳著一個故事:莊婷生下兩個月的某天,突然高燒不退,老爸老媽急得無計可施,便輪流抱著女兒,搖啊哄啊,從一間房到另一間房轉圈圈,轉了白天轉黑夜,小莊婷硬是在父母的臂膀裏住了一個星期,直至退燒。
莊婷的母親是市人民醫院的內科主任,德高望重,享譽一方。現在退休了,以研究養生食譜及帶孫兒為樂。她剪短頭發,鉛華盡洗,像個慈眉善目的鄰家老太一樣買菜、做飯、帶孫子。但是一旦有了特殊情況,她那近視鏡片下的雙目立即射出精明犀利的光。她的生活一帆風順,所以矜持而自負。對於女兒莊婷,她是捧在手裏怕碎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她認為培養下一代比掙錢重要,故謝絕了醫院要返聘她回去開專家門診的邀請。
你是世界上最最好的老媽!莊婷經常表揚她,前內科主任聽罷便攬著女兒,笑成一朵菊花。
莊婷的父親本是農家子弟,憑奮鬥考上大學,畢業後分配到電力公司。雖在官場浸淫多年,但一直主管技術,一肚子書生意氣。他麵容清臒,性情溫和,其愛有三:一孫兒,二莊婷,三書,是那種清高得跟任何人打交道都有保留的老派知識分子。
女兒從小就以自己的父母為驕傲,以為自己與眾不同。中學時代,一旦有對莊婷感興趣的男生到家中做客,都因父母對人家的祖宗十八代盤問過細而不敢再跟她繼續交往。
父母自豪而寵愛的目光跟隨著唯一的女兒移動,莊婷的一切要求都能得到滿足,自幼在事事如意的環境中長大,莊婷的世界自然永遠春風拂麵,花香滿徑。
莊婷上學時成績平平,勝在家庭條件好,能歌善舞,打扮出眾,故仍是魅力與敬意的中心。她的高考分數欠佳,好在父親本事大,讓她進了江南一所不錯的學院,這所學院雖是大專,但莊婷就讀的工民建專業在業內甚是有名。這是個拚爹的時代,隻要專業對口,以莊家的實力,自能替愛女的未來鋪一條坦途。所以莊婷根本不把學校裏那些青澀小子放在眼裏,她未來的那個“他”將是一個英俊溫柔才華橫溢的人,像愛情電影裏的那種男主角,她來到這個世間就是為了找獲這另一半,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芳心不肯輕分付,導致她一直沒真正談過戀愛。
成為莊婷大學同窗的那些男生,本來就是高考戰場上的失意者,從來不是學校裏敬意的中心,家世亦大多平平,一臉青春痘,懵懂如沒長全毛的小公雞。對這些小子,莊婷眼角都不斜他們。她抓尖要強,目無下塵,對同學交流、校園軼事不屑一顧,一有機會就賣弄她的音樂、詩歌、明星軼事、醫學等方麵的知識,終於引起全班男生的公憤。報複的機會來了:班裏要搞聖誕舞會,他們決定給這個驕傲公主沉重的一擊。
“誰也不去請她跳舞,讓她當一晚上壁花。”他們相互轉告。
好在有位男生的女友是莊婷的室友,她及時把這個密謀告訴了她。
莊婷氣得麵紅耳赤,咬牙說,誰稀罕他們!大不了我不參加聖誕舞會。室友是個善良的女孩子,安慰她說,別著急,要不,我找個會跳舞的男生來當你的舞伴?
“好主意!”莊婷吹吹剛塗上紅色蔻冠丹的指甲,“不過,你給我挑的舞伴要個兒高,舞技好,最好是知情知趣,比較拿得出手的那種,因為本小姐要跟他跳一晚上的舞,要是書呆子……”
“夠了!”室友喝道,“還不知人家願不願伺候你這位大小姐呢。”宿舍裏的幾個女生便起哄,說:“婷婷,你是挑舞伴還是找男朋友?”
莊婷扁扁嘴,說,我才不信這所破學校裏能找到什麼人物兒,配得上本姑娘無瑕的青春!
那個聖誕舞會如期拉開了大幕,室友向莊婷打過包票:已請到本係高一屆的交誼舞王子做你舞伴,此人功課人才均上佳,還是你的廣西老鄉。莊婷好奇心大熾,遂穿上了母親新寄來的粉紫色軟紗羅舞裙,精心化了妝。然而,她雖然打扮得像個芭比娃娃,但隻能枯坐在舞池邊,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救兵”一直沒現身,她漸漸如坐針氈。待她怏怏地起身,打算逃離那些壞男生幸災樂禍的目光時,一個氣宇軒昂的男生走到她麵前,彬彬有禮地說,你好!如果我沒猜錯,你就是莊婷吧?我是楊帆,對不起,明天要交個實驗報告,來晚了!
莊婷如釋重負地籲了口氣,握住男生伸來的手,跟他一起轉進舞池。
莊婷像許多生活在夢裏的女生一樣,有一種把庸常生活戲劇化的嗜好。那晚,楊帆帶著她在舞池中跳了一曲又一曲,他舞步嫻熟,言行甚有教養。跳到後來,他身上有汗滲出,便脫掉外套,露出貼身的白襯衫,男性荷爾蒙隨體溫散發。
莊婷便有些恍惚,覺得他似乎是自己一直等的那個人。
為了答謝楊帆的仗義,莊婷請他看了一場電影;投桃報李,楊帆便邀她參加他們班的迎春舞會,他們的交往漸漸深入。楊帆早從莊婷的室友那裏知道莊婷的情況,開始他對這種有幾分姿色就眼高於頂的公主並不感冒,漸漸發覺,這女孩不使小性子的時候蠻天真可愛的;最重要的是,她大方,不世故。
以前幾乎每個女生剛跟楊帆有點意思,便暗示:“情人節你打算送我什麼?”楊帆哈哈一笑:“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我親手所繪,怎麼樣?”女孩本來就知道楊帆上大學的學費全靠獎學金加勤工儉學,現在發現這個鳳凰男確實缺乏物質基礎,跟他拍拖沒準看場演唱會還要AA,先自冷了心。
從小衣食無憂的莊婷沒這麼庸俗,有個拿得出手的男友用自行車載著她去看流星雨、陪她跳舞到月半彎便樂得飛飛,在她眼裏,青春隻一晌,不用談情說愛來填補簡直天理不容。兩人同係不同年級,無論討論功課還是回憶故鄉都有共同語言。麵對如此浪漫的小師妹,楊帆自是做足了校園愛情故事的全套:雨中守候、送飯送水、表演山盟海誓的連續劇讓對方欣賞……當然,最後那一幕終於來臨:楊帆畢業那天,兩人一起舉杯暢飲,抱頭痛哭,然後互道珍重,相約相忘於江湖。
兩人是分開後才發現離不開彼此的。楊帆應聘到北方一家建築公司。新單位人事複雜,效益不佳,楊帆在工地一身泥一身水,不由念起莊婷的千般好。而莊婷身邊沒了護花使者,深感落寞,兩人天天在QQ上罵現狀,訴相思,漸漸覺得:對方才是這世上的唯一知己。
輪到莊婷畢業了,當然,莊父早已在濱江電力公司留了個好位置。楊帆回母校幫她收拾行李,兩人坐在梧桐樹下的草坪上,楊帆突然長歎一聲,說:“婷婷,我們這回真要相忘於江湖了!”
藍天麗日,草地上芳草如茵,近處的玫瑰花籬上蜂飛蝶舞,這如畫的美景與楊帆的滿麵愁悵反差太大。
“我們不是試過了麼?”莊婷吟起了古詩,“剪不斷,理還亂,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這回要下定決心了。”楊帆把嘴裏的草莖吐出來,煩惱地抱住膝頭,說,“我家在秀水鄉下,老爸是村學老師,媽媽是農村婦女,我高中時就過世了。現在姐姐在深圳做文秘,哥哥是縣裏的水電工。我從來不指望家裏能幫我什麼,一直想在北方闖出些名堂再接你過去,現在看來,那家公司說不定幾時就倒閉了。”
一直沉迷在愛情劇裏的大小姐表麵上波瀾不驚,內心卻忽起狂瀾。她早就感到楊帆的出身跟自己的不太一樣,隻是楊帆後天修煉得太好,他的言談舉止完全像書香之家的有為青年,他不提家人,她也就懶得問。兩人都以為他們的關係隻止於校園戀人,不會跟彼此的家人發生交集。
莊婷有點難過,說:“你在北方看不到未來,親愛的,跟我一起回南方吧,我給你一個未來。”
話一出口,莊婷就覺得傷了楊帆的自尊心。哪個男子漢會讓女人為他安排未來?以她對楊帆過去的了解,他一定會站起來,橫她一眼,轉身便走。
但楊帆仍是以那種姿勢坐著,隻是抬頭看天,長歎一聲:“如果你那邊有辦法,也是條路子。婷婷,你不知道,社會是一部按自己節奏運作的大機器,我們這些大專生隻是這大機器上的一顆螺絲,不,連螺絲都不是,隻是粘在機身上的一粒微塵。”他拾起一片梧桐葉,無限唏噓,“這些年,我一直極力擺脫家庭出身對我的影響,我讀各種書、到處交際,我相信自己現在的素質,能配得上老總的千金。”
莊婷暗服他的坦誠,想想自己的光明前途,再看看楊帆才走出校門一年就弄得一臉滄桑憔悴,心底升起一股柔情,遂靠向他的肩頭,說:“也許這是命,我們的未來還是聯在一起的。”
楊帆伸出有力的手臂,將她攬入懷中。
初戀情人的懷抱,多麼溫暖、安全,隔著羊毛衫,可以聽到那沉穩有力的心跳。莊婷當即決定,什麼出身啦門弟啦統統見鬼去吧,她就要他了!
當然,楊帆人才不錯,對她的壞脾氣知根知底,這很重要。
跟父母溝通了近半個小時後,莊婷的父母同意見見女兒的意中人。
盡管莊婷大咧咧地宣稱什麼也不用帶,你和我就是最好的禮物,楊帆還是傾其所有,準備了一堆禮物:給莊父的是一套宜興紫沙壺,給莊母的是一條蘇州刺繡的絲巾,還有南京鹽水鴨、蘇州豆腐幹、上海棕子糖……他想起那句古話: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又給莊母添了一大盒太太口服液。他穿上自己唯一的一套西裝,噴上新買的古龍香水,手拖、肩扛著大包小包,尾隨著興高采烈的女友,惴惴不安地踏上決定自己命運的旅程。
五
然而,一切的擔心都是多餘。
莊婷的母親為了見女兒及其男友,新燙了頭發,還化了妝。她十分感謝楊帆送她的絲巾和太太口服液:“這正是我需要的。”她直白地說,“帆兒,別在外麵飄著了,到濱江來吧,我們這裏就是你的家。”
女主人的熱情優雅,使客人處處如沐春風。
莊總那年即將退休,從眼鏡後麵笑眯眯地打量著楊帆,問起他的年齡、家庭、工作情況等等,發現兩人都出身農家,都靠自己的努力上了大學,而且都愛好攝影,於是兩位男士興致勃勃地探討起攝影心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