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出軌年代(2 / 3)

原先楊帆還擔心莊家嫌棄自己的出身,現在看來完全多餘。莊家不光有著高知人家的通情達理,難得還有著那麼濃鬱的人情味,這彌補了楊帆深藏在心底的遺憾:兒時父母整天為生計奔忙,姐姐有一撥朋友,哥哥老欺負他,他幾乎從沒享受過這種濃鬱的家庭氛圍。

最令楊帆感動的是,晚餐的菜居然是莊婷媽親手做的,兩個熱菜兩個涼菜一煲人參烏雞湯,中西合璧,有葷有素,注重營養搭配和色彩美感;他帶回來的鹽水鴨裝了一大碟,博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評。最後那道甜點果子露冰淇淋還是莊媽媽從菜譜上現學,向女兒和男友炫技的。

將楊帆安置到客房後,父母盤查了莊婷。莊婷吞吞吐吐地說起楊帆想來濱海,她希望他能進爸爸他們單位,跟自己在一起。當然,也將他的家庭狀況一一稟明。

“小楊人不錯,家庭差點沒關係,反正你也不用跟他家人住在一起。隻是,他的脾性怎麼樣?能容忍你嗎?”父親吸一口碧螺春,分析道。

莊婷得意洋洋地說:“他的脾氣不好,我們還能走到現在?”

母親歎了口氣:“可惜是個鳳凰男。”

父親生氣地說:“鳳凰男?那些網友新名字真多,我們農村人就是雞窩飛出的土鳳凰,配不上你們城裏的高貴孔雀女,是不是?”

母親嗔道:“胡說什麼?我這個孔雀女不是陪你走到現在了麼?”

父親沉吟著說:“不是獨生子,家庭條件不好……他就會一心一意地留在我們這邊,為莊家當門立戶,這是好事!”

莊婷摟著母親的脖子,要她設法把楊帆調進供電公司。——她知道老爹為人有些迂,搞調動還是名醫能量大。

母親盯著眼裏閃著愛情光芒的女兒,說:“我們可以動用關係,將他留在濱江,不過……”

“不過什麼啊?”莊婷嬌嗔地搖著母親的手。

莊母歎了口氣:“小楊人不錯,又聰明上進,你能擔保他一直這樣對你麼?”

莊婷“忽”地站到地板上,原地轉了個圈,讓裙裾轉成一朵蓮花,一扯裙角,歪頭笑道:“瞧瞧你們的女兒,才貌雙全有家世有內涵,你們為什麼不擔心我會不會一直這樣對小楊呢?”

父母相視一笑,讓楊帆成為這個家的新成員的決議就這麼定了。

第二天,莊婷抽空把這個喜訊告訴了楊帆,楊帆心中狂跳。想到不必再為生活所迫,在肮髒的工地上賣苦力;不必再擔心周末無處可去,跟一班光棍同事舉杯澆愁;更不用為了攬工程,對總工對工頭低眉順眼地說盡好話又請客又送禮;他將告別蟑螂到處爬的出租屋、油糊糊的食物,以及擠地鐵的滋味了……不由緊緊抱著眼前的天使,讓熱吻雨點般地落在她的眼睛、額頭、嘴唇上。

由此楊帆得出一個結論:一個優秀的女人,僅有德言容工是不夠的,她的出身背景、家庭關係,也是衡量其成色的重要一環。

他恍然大悟:難怪當今社會上成功人士對待婚姻總是慎之又慎,大把條件好的男女寧願剩著,原來是為了待價而沽啊!怪道都說找對了另一半,可以少奮鬥十年呢。

楊帆沉迷在自己的發現中,一臉陶醉與驕傲。莊婷從他的表情中得出錯誤結論:此人的身心從此便是她的囊中物,她隻需叫它們一聲,它們便會應聲而來。

他們雙贏了。在人生重大的拐點上,他們都贏了關鍵的一步。莊婷現在隻要到楊家老頭子那裏去報個到,就可以把這個獵物牽回莊家了。

莊家著手辦楊帆的調動時,莊婷的頤指氣使在楊帆麵前漸成常態,而他和莊家二老,都習慣了順著她的意誌走。

莊家辦事極有效率,快過年的時候,楊帆的調動及跟莊婷的婚房已經準備得七七八八了。楊帆決定趁著家裏人都回家過年的時候,帶莊婷去黃泥村走一趟。

莊婷從設計院食堂裏買了幾串粽子、一碗扣肉、一隻燒雞,便春風滿麵地踏上了行程。驕兵必敗,接下來的事情讓她大受打擊。

楊家並沒貴客臨門的歡欣。楊老頭子,一位留著山羊胡子的鄉村知識分子,居然覺得莊婷長得不夠漂亮,笑聲太響,談吐幼稚,配不上他的優秀兒子。楊豔則覺得心愛的弟弟沒能去深圳建功立業,都是給女人絆住了腿。

山區冬季奇冷,大夥兒圍著火盆一起烤火時,莊婷以為楊家人至少要關心一下,問問她的工作、家庭、嗜好等等,誰知他們對家中憑空降下的這位改變了楊帆命運的人一點也沒興趣,要麼在烤糍粑,要麼在看電視。莊婷就當今社會的熱點問題發表了些新穎的見解,又講一個有點黃的段子,要是在自己家裏,大家早就笑翻天了,可楊老頭和楊豔的眼光沒離開過電視熒屏,無人欣賞她的幽默,楊峰含糊地“唔唔”了兩聲,嘴又被糍粑塞住了。

吃飯的時候,老頭子滔滔不絕地吹噓他年輕時上山打獵的經曆,楊豔笑嘻嘻地附和著老家夥,對莊婷說話簡潔而客套:“吃啊,這是農家菜。”“嚐嚐我們的臘肉。”“吃得慣吧?”楊峰給莊婷夾了個雞腿,又去研究那杯山野葡萄酒的成色了。

最讓莊婷難堪的是晚上,她根本不知道楊家的那幾堵破磚牆的隔音效果那麼爛,而楊帆離家多年,也忘了這回事,以致楊豔第二天居然暗示弟弟轉告她:小聲點兒,別影響大家睡眠。莊婷聽楊帆吞吞吐吐地講完,立即滿臉飛霞,當即便要走人。楊帆急得差點當場跪下,說好說歹,總算勸她多住了一晚。

終於離開楊家那棟兩層的舊磚房了,莊婷以手撫胸,長長地舒了口氣。楊帆抱著一大袋山裏的年貨,什麼臘肉臘雞蘑菇幹筍年糕之類,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後麵,一個勁地解釋說,大家都是很喜歡你的,隻是我們農村人不善於表達。

莊婷“哼”了一聲,手指尖差點戳到他額頭,說,算了吧!

楊帆將莊婷送上回濱江的空調大巴,莊婷頭也不回地望著前方,心頭升起被忽略的傷痛,但是……為了楊帆,她忍住了滿腹的委屈。她想,反正這個程序是走完了,今後若非萬不得已,絕不再踏上秀水一步。

果然,婚後除了每年年初二莊婷不得不偕楊帆回婆家住一晚走走程式外,她再沒踏上秀水一步。

那天莊婷走後,楊老頭問起老幺未來的打算。楊帆有幾分得意地說,莊家為他已辦好工作調動,當然沒漏掉莊婷的家庭狀況:她父母住在電力公司宿舍樓的最高層,一間複式大房,家裏還在一個高檔小區裏購有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作為給女兒的陪嫁,讓女兒婚後與女婿獨門獨戶另過,為的是不打擾年輕人的兩人世界。另外,莊家已備好獨生愛女結婚的一切用具。

“這麼說你很快就到電力公司工作了?好!”父親吸一口煙,徐徐噴著煙霧,說,“小三子硬是有福氣!”

楊豔卻撇撇嘴,說:“家庭條件好並不等於人好。老三,你不覺得莊婷優越感太強,跟我們門不當戶不對嗎?”楊帆說:“姐,重要的是莊婷愛我,我也愛她!”

見慣了人情冷暖的南漂女說:“結婚是兩個人結伴過日子,找好搭檔很重要;而愛情是電閃雷鳴,是曇花一現,它會隨時間改變,以致你認不出它原來的樣子。

楊峰笑了笑,說:“我認為,莊婷是小帆目前最理想的結婚對象。”

楊帆說:“我跟莊婷是真的感情好,我們都是對方的第一次,你們怎麼一個個那麼勢利?”

楊豔說:“不是勢利,是現實。”

楊帆有些不高興了:“我結婚又不是你們結婚,怎麼一個個杞人憂天似的?”

楊豔不再出聲。

楊老頭子打了個哈哈,說:“一個女婿半個兒,莊家沒有兒子,弄了我的兒子去當兒子,給女兒多置些陪嫁是應該的。”

楊帆看了看家徒四壁的舊房,明白未來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過完年,楊帆調到濱江供電公司做技術員。待到濱江綠化道上的天竺桂都掛著一簇簇米粒大的小花蕾的時候,楊帆與莊婷結婚了。

結婚自然要花錢。若按市麵流行的標準,花上數萬元是少不了的。可兩個畢業不久的年輕人的私人存款加起來才一萬多。而莊婷父母這些年的積蓄大部分都投在那棟高檔住宅區的新房上了,故沒有大辦婚禮、豪辦闊娶,而是把錢用在刀刃上,給新房配置了全套進口的家用電器和被褥陳設。而楊家呢,自以為培養了個優秀兒子就是給莊家最大的禮物了,楊老頭則半玩笑半得意地到處跟人說,好好的兒子去給人當“老婆仔”,簡直讓莊家揀了個大便宜,居然對楊帆結婚沒一點表示。

小兩口不理別人的想法,住進了一應俱全的新房,過起了甜甜美美的小日子。莊家父母一直牽掛著女兒女婿,擔心他們在外麵吃食堂沒營養,於是嶽母親自下廚,要小兩口每晚回到他們那邊吃飯。

半年裏解決了事業與家庭兩大人生課題,楊帆對莊婷一家由衷感激,工作也格外賣力。一年後楊帆被提升為部門主管時,莊婷也懷孕了,一家人高興得無以複加。四個月後,莊媽媽通過醫院的內部關係,帶莊婷去做B超,回來後宣布:檢查報告正常,小家夥健康活潑,是個女孩。

楊帆放下心來。在他們這一代,生男生女一個樣,他甚至暗喜是個囡囡。都說女兒像爸,跟老爸更親,他要把他美麗的寶貝打扮成一朵花兒,人見人愛,他要讓她精通彈琴吟詩作畫。她是父親夢中的女性。

楊家老頭子電話裏聽到這個消息有點失望,不過他很快調整好自己,大度地說:“女孩也好,反正你哥已經給我一個孫子了。”

莊家老頭子亦有些失落。楊帆對嶽父很同情,私下裏對莊婷說,什麼年代了,老頭子還記掛著你們莊家三代單傳的遺憾,念念不忘續香火。莊婷說,你別看他受過多年教育,農村人還是農村人!楊帆說,說誰呢?莊婷說,說我爸,行了吧?

有一個星期天,楊帆和莊婷照例到莊婷父母那邊,趁著妻女都在廚房忙活時,莊老頭突然期期艾艾地說,帆兒,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楊帆忙把視線從手中那本《女孩子要富養》上抽回來,說,您有什麼吩咐?嶽父說,將來婷兒肚裏的孩子出世後,能不能讓她姓莊?

楊帆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仿佛嶽父的話是窗外的蟬鳴,這鳴聲雖熱切,但他聽不懂。老頭兒見楊帆不語,忙解釋說,帆兒,你莫笑我封建,若是我們莊家沒個後,將來我到了那邊,是沒臉麵見祖宗的。楊帆見嶽父一臉緊張,好像自已是他這一生成敗的判官似的,心中不忍,遂說,姓什麼無所謂,反正名字是個符號。

吃飯的時候,全家人都知道了楊帆的開明,大家便輪流給他敬酒,稱他是個真正的現代人。看著這笑語喧嘩、其樂融融的場景,楊帆對自己說,名字嘛,不過是個符號,為了報答莊家待我的好,這點小犧牲是值得的。

第二年秋天,莊婷平安生產。當楊帆從護士手中接過新生的嬰兒時,忽然有種流淚的衝動。

給我看看!嶽母用顫抖的手從他懷裏接過嬰兒,熟練地解開繈褓,檢查嬰兒的手足,忽然之間大家愣住了:這分明是個男嬰!

莊老頭頓時淚流滿麵,興奮地說,看這小鼻子小嘴多招人疼!我終於做爺爺了!莊老太笑得有些呆,嘖嘖連聲說,現代科技看來也不靠譜,B超也會出錯,把我們的鳳凰硬是變成了麻雀!楊帆伸出一個指頭,小心地放在嬰兒細嫩的小掌心上,說,寶貝兒,無論你是男孩女孩,爸爸都會愛你!你快快長大,爸爸要帶你去釣魚、坐過山車、遊泳!

護士將孩子抱去做體能檢查了,莊家父母帶著一煲雞湯去看產婦了,楊帆抹一把滲出眼角的淚水,掏出手機,給家中諸人報喜。楊老頭子在電話那端哈哈大笑,直誇小三子有福氣;楊峰在手機裏向他表示祝賀,說他兒子往後踢足球和上山打獵有伴了;至於楊家最有文采的楊豔,本來已經給侄女起好一串名字的,聽說是侄兒,激動之下又有了新靈感,她說,叫楊得意,或者楊子軒好不好?得意,有洋洋得意的意思,寓意這孩子將來一定處處春風得意;子軒,你不覺得兩個字有點韓味,又儒雅又古樸麼?

楊帆謝了姐姐的熱心,說,這兩個名取得真不錯,不過不能用,因為孩子姓莊。手機那頭靜了一下,楊豔的聲音一下高了八度,說,怎麼回事?爸同意了嗎?楊帆沒想到姐姐有那麼大的反應,心裏不知怎地沉了下,說,還沒跟老爸老哥他們說呢,又不是什麼大事,名字不過是個符號。楊豔沒好氣地說,我看哪,莊家沒準早知道孩子是男的了!

姐姐的話好像一陣風,吹來一片陰雲,楊帆愉快明淨的心湖被雲層投下了暗影。為趕走心中的陰霾,他走回產房,然而孩子不在這裏,嶽父嶽母正舉著一堆早已備好的小衣服小抱毯,向莊婷獻寶似地展示著,楊帆看到那些小衣服的顏色不是米白就是粉藍,款式亦像男裝,心中“格登”了一下。這時,床上的莊婷向他轉過了臉,因為當了母親,她顯得容光煥發,說,爸給寶寶想了個好名字,叫莊天力,倚蒼天之力才得到的小寶貝,你覺得怎麼樣?

楊帆心知這樣一來,自己就成了所謂的“上門女婿”了,而在他的人生規劃中,從沒料到會有這種角色,然則自己許諾在先,眼下勢成騎虎……躊躇間手機鈴聲急遽響起,他道了聲歉,趁機走出門外。

電話是楊豔打來的,她說,不好了!老爸大怒,說他有多少個孫子都跟莊家無關,犯不著分個給別人;還說孩子跟別人姓,老三等於自認是莊家的上門女婿,一輩子會被人看不起……

楊帆雖知道老爹正在村裏牽頭修族譜,亦知道他在追村裏的張寡婦,卻不知道他對孫子的姓氏看得如此重要。他更不知道楊豔怕小弟跟老爹為此鬧掰,還咽下了老頭子氣頭上放出的狠話:小帆若當人家的上門女婿,以後不認這個兒,也不準回秀水!

姐姐的報料讓楊帆十分不快,他支吾了幾句,結束通話回轉產房,房內的三個人一齊向他轉過笑臉,這濃濃的親情讓他喉頭哽咽,他幾乎沒有任何考慮的餘地,就同意讓孩子叫“莊天力”。

楊帆三口之家的新生活,嶽父嶽母含飴弄孫的幸福晚年,由於有了楊帆的讓步,平淡地幸福著。這種細水長流般的平淡和隱忍,讓楊帆在遭遇姚秀枝後爆發了電閃雷鳴般的激情,難得的是,兩人都把這份情當作庸常生活的調劑,他們愛得理智而熱烈。

對一個正常的男人來說,同時滿足兩個成熟而個性十足的女人,沒準會精疲力竭,然而楊帆並不覺得。當他和莊婷親熱時,腦海裏浮現的是姚秀枝曲線誘人的胴體,而和姚秀枝做愛時,他耳邊會回蕩起莊婷嬌滴滴的喘息,這種帶著罪惡感的交互幻想,竟讓他表現得狂野無比。在兩個麵容不同個性各異的女人之間來來往往,讓他一度迷醉於生活的玄妙。

現在東窗事發,怪自己不謹慎已來不及。楊帆在樓下的小花園裏沉思默想了一個多小時後,發覺無論是自己的婚姻,還是自己的婚外情,其實也並未脫離這個時代,有多特別。揭去層層輕紗,環境所迫加上人性弱點,一個眾人眼裏的新好男人就此誕生。

現在的楊帆,早不是要緊緊扼住命運的咽喉、孤高衝動的農家少年,他是成熟幹練見多識廣的成功人士,再說他的婚姻是許多人羨慕的。嶽父一家待他如半子,莊婷總的來說算個蠻不錯的小嬌妻,對他體貼入微,傾慕他的才氣和能力。

想想莊婷從小就是寵壞了的獨生女,就不應該詫異她對丈夫背叛的憤怒了。一個半小時前剛離開家的時候,楊帆還是個六神無主的大孩子,現在回來的,卻已是個目標堅定成熟堅韌的漢子了。他堅定地拖著行李箱,低聲下氣地往回走。他按響了家裏的門鈴,無人應答。他掏出鑰匙,卻發現它在鎖孔裏無法轉動了。他不由大叫:“婷婷,開門,我回來了!”

門內寂然無聲。

他情知不妙,打手機問莊婷在何處,但聽莊婷連珠炮般地尖叫:不關你事,無恥的東西,還有臉打我的手機?不要再煩我,就當我死了!說罷“啪”地合上手機蓋。

再撥就是忙音了。

楊帆軟軟地靠在牆上。莊婷回娘家本不出奇,沒想到這麼快就換了門鎖,顯然,她是鐵了心要跟楊帆離婚了。

莊婷家的大門敞開著,嶽父嶽母跟平日一樣坐在沙發上。莊老頭子挺著個發福的肚子歪在沙發上看報,茶幾上是他喜愛的碧螺春。嶽母有一眼沒一眼地瞧著電視裏的言情劇,手上擇著一把空心菜。

楊帆佩服莊婷父母的平靜沉穩,這副相親相愛的夕陽紅讓他覺得自己的行為愈加醜陋不堪,無地自容。他局促地坐下,小心翼翼地說,爸,媽,莊婷和力力呢?

嶽母手上的活兒一點也沒慢下來,說,我還想問你呢?你們每次不都是一起過來的嗎?

楊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賠笑說,我們吵架了,我是特意過來負荊請罪的。

嶽父從報紙上抬起頭,取了一支香煙,點了火,吸一口,他的話跟著一團煙霧一齊慢吞吞噴出來:夫妻過日子,要互諒互敬,都是有孩子的人了,吵什麼?

虎老不倒威,雖說前上司一副庸倦的神態,其威懾力仍在。楊帆真摯而沉痛地說,全是我的錯。我,我有了外遇,婷婷很生氣,要離婚,我是特意來求爸爸媽媽,幫我勸她回心轉意的。

嶽母冷笑說,怎麼勸?你們結婚才幾年,你就有了別的女人?你說,我婷婷哪兒對不起你?

楊帆說,對不起,是我的錯,我太糊塗。可是,我還是愛婷婷、愛這個家的。

嶽父歎了口氣,說,我們也不希望離婚,畢竟有了孩子,孩子不能沒有爸爸。但是婷婷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她決定的事,我們也無能為力。

楊帆好似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說,我想跟莊婷談談,我保證不會再做對不起她的事!

嶽母將手中一根空心菜一丟,冷笑道,當初你要進入我們家時,不是也保證對婷婷好一輩子嗎?現在婷婷不想再見你!

楊帆如坐針氈。嶽母雖然用的是“進入”,其實就是“入贅”。原來她那些慈祥溫柔的問寒問暖,為他做飯帶孩子織毛衣,隻是因為他是她家的上門女婿。——這世上哪有免費的午餐?楊帆難堪中突然明白,老爹當初為何對這樁婚事不冷不熱了。

這些年他靠著嶽父的關係進了現在的單位,可他是靠著自己的努力一步步有了今天的地位的呀,——就因為一開始娘家為他搭了橋,眾人就可以抹殺他後天的努力麼?

難道說他又要變回剛剛走出校門的那個鄉下小子,彷徨淒迷,一無所有,中間這六年幾乎不存在?

楊帆朝樓上莊婷的閨房叫起來,莊婷!你下來,我們談談。

樓上無聲無息。

他又叫了一遍,仍無人應答。他有些絕望了,吼道,力力,爸爸來了!

嶽母有些沒好氣,說,別喊了,莊婷帶力力去公園了,她是真的不想見你!

看到楊帆臉色刹白,嶽父知道他已充分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挪挪屁股坐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說,這年頭,男人嘛,犯個錯是難免的,有了這一次相信你也不會再來第二次。你不想離婚,我們也不想看到你們離婚。婷婷現在正在氣頭上,我看你們先暫時分開也好,我們再做做婷婷的工作。

話說到這個程度,楊帆再賴下去就是不識趣了,隻得怏怏告辭。

中午的太陽有些刺目,人行道上那一行行天竺桂香得有些刺鼻,楊帆形影相吊地走過十字街口,走過閃著怪異光芒的一棟棟建築,走過像魚群一樣遊來遊去的行人。表麵上看,人人都按著生活的軌道、按部就班地走著自己的路。但從迎麵那些身著豔麗春裝的女郎那挑逗而賣弄的笑靨上,楊帆感到這城市庸常之下春情暗湧,躁動不寧,難道是因為出軌行為此起彼伏的緣故?

春風中,楊帆的思緒一半在虛空飛翔,另一半卻掉進“離婚等於一無所有”這個泥淖裏。

坐在樹陰下的長椅上,楊帆用一盒牛奶一隻麵包隨便對付了轆轆饑腸,終於還是撥通了姚秀枝的手機。當他聽見秀枝那熟悉而曖昧的“喂”後,一時五味交集,不知道說什麼好。他似乎聽到手機那一端有小女孩的笑聲,實在不想讓家裏的戰火蔓延到秀枝的身上,於是說:“在帶小蟬玩嗎?”

“猜對了,”姚秀枝格格地笑起來,隨即將聲音壓低,變得既甜又糯,“想我了麼?要不,我明天過來?”

“別、千萬別……秀枝,對不起,我老婆發現我們的事了,她要離婚。”

“怎麼會這樣?”姚秀枝驚叫起來,急問,“那你怎麼辦?孩子怎麼辦?”

“我被趕出來了,她現在是油鹽不進,鐵了心要離……”下麵的話他不想多說了,他不想讓秀枝知道他正麵臨著事業、家庭的全麵破產,隻是說,“我們前幾天在省城的事被我老婆知道了。我想先跟你打個招呼,要有思想準備,我絕不想讓我家後院這把火波及你。你不知道莊婷這人的小姐脾氣發作起來有多可怕!”

手機另一端沉寂了一會,然後突然斷掉了。楊帆似乎聽見秀枝冷笑了一聲,她好像在說“她敢”。“她敢”是秀枝的口頭禪,也是這隻小野貓對待外來攻擊的習慣性反應。楊帆握著手機,回味著姚秀枝的反應。

她敢?

一旦兩個女人交起手來是最恐怖的,當務之急是把事情控製在萌芽狀況。

楊帆決定找一位他和莊婷都信任的人來充當魯仲連。他覺得最合適的人選是莊婷的表哥張傑。張傑是市交警隊的副大隊長,做慣了政治思想工作,有著良好的口才和豐富的閱曆,故而深得小他六歲的表妹信任。他撥通了張傑的手機:

“老表,莊婷把我趕出來了,她要跟我離婚。”

“你也太不小心了!”張傑在電話那頭歎口氣,老實不客氣地說,“偷吃也就罷了,還不知道抹嘴巴?”張傑素來認為楊帆比莊婷懂事,有才華有能力,哥兒倆頗談得來,故省去了道德譴責,直擊要害。

“莊婷跟你說過了?”楊帆絕望地問,“天啦,女人這張嘴,過兩天全世界的人都會知道了。”

“我還當你要跳出圍城呢,所以故意帶情人招搖過市。”

楊帆忙央求:“我知道錯了,幫幫我勸勸莊婷。我無論如何不離婚,我絕不想拆散一個家!”

張傑說:“別急,我馬上就去莊家當說客。至於你,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瞧著吧,老哥明天就讓你搬回家住。”

做完了能做的所有事,楊帆感到從沒有過的虛空和困倦,好在帶去省城的旅行箱尚在身邊,雖然進不了家,錢、證件、換洗衣物倒還齊全,於是打了輛的,找了家位於單位與家之間的旅館,開了間房。這時他已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剛將新住址發給張傑,便掀開陌生的被窩,一躺下去,立即不省人事了。

晚上,當身著便服的張傑來看楊帆時,發現他正吃著泡麵看著電視。張傑將一隻手搭到楊帆肩上,說,別吃了,老哥請你去喝酒,然後去桑拿。楊帆說,我沒心情。張傑說,一個男人被老婆掃地出門,給自己找點樂子也是應該的。可楊帆隻是可憐兮兮地盯著他,問,莊婷現在怎麼樣?你成功了嗎?

張傑不發一語,拿過桌上那瓶礦泉水,一仰脖,“咕咕咕”地喝了幾大口,氣急敗壞地說,別提了,一提我就頭大。我從沒見過這麼固執的女人!我從愛情的化學成分講到婚姻的本質,從人性的複雜講到孩子的前途,樹上的鳥都給我哄下來了,死丫頭硬是一步也不肯讓!

楊帆沮喪地放下手中的方便麵,一時食欲全無。

你不就找了個情人嗎?張傑義憤填膺,他在交警隊有“小諸葛”之稱,素以三寸不爛之舌自傲,在表妹那裏铩羽而歸,頗覺麵上無光,居然站到了表妹夫這邊,說,這年頭,誰是柳下惠,誰是韋小寶?誰忠,誰奸?都沒有百分百的聖人了,黑與白之間有多少層深深淺淺的灰啊?難道出了次軌,生活就不再繼續了?如果犯了次錯就不準回頭,那天下男人都要當和尚了。

你沒娶過莊婷這種女人,你不知她有多認死理。楊帆往椅上一倒,茫然地看著天花板。張傑安慰他說,老兄,事情也不是徹底絕望,楊帆說,她要什麼條件?張傑說,她說她的條件是:讓她跟你那位相好談談,她要瞧瞧是什麼樣的狐媚子勾走你的魂。

這就是故意刁難了!楊帆頹然地低下頭,用手指一下一下地劃著茶幾,說,她就是想鬧個魚死網破,一點也不給自己、給老公、給孩子留個餘地。

我倒覺得,從這點可以看出,事情並沒完全絕望,精明幹練的交警大隊副分析道,女人若真的想跟你一刀兩斷,你對她就是陌生人一個,她多看你一眼都嫌累,哪還有心思去會“狐狸精”?所以你隻要認錯態度良好,這事還能柳暗花明。

真的是這樣嗎?楊帆眼中燃起一絲希望。

我有經驗,當年我犯同樣錯誤的時候,老婆差點把我殺了,然後她再自殺。張傑狡黠地笑了笑說,這是一場耐性與公關技巧的考驗,勝利隻屬於能伸能縮的男子漢。你知道我用什麼辦法?我每天給老婆送一朵玫瑰,寫一封情書,堅持了整整兩個月,弄得現在我一看到《情書大全》之類就想吐。

你是說,兩個月之後老婆就原諒你了?楊帆心中升起了希望的風帆。

不是,我越求她,她越發把我當作腳底泥。張傑苦笑著搖搖頭,說,最後我心灰意冷了,就對她說,那人的老公願意跟她離婚,——當然這是我的釜底抽薪之計,你決定不要我,那是把我推給狐狸精啦。她一下子軟下來,我趁機大表忠心,最後終於破鏡重圓了。

你覺得莊婷對我還有感情?楊帆似從一團迷霧中看到了點光亮。

給莊婷點時間,讓她感受一個單身媽媽的滋味!離婚?她以為她是言情劇的女主角哦,超齡剩女出街晃一晃,後麵還跟一拖油瓶,就有大把高帥富跟在屁股後頭爭當騎士哦?

楊帆有“小諸葛”打氣,情緒穩定一點了。

張傑又說,前陣電台的《情感熱線》請我去客串嘉賓,我成功調解了好幾單出軌個案。本人的忠告是:夫妻雙方要清醒地認識到,這世間沒有白馬王子也沒有七仙女,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裏,人生幾十年,出軌在所難免,一旦事到臨頭,夫妻雙方要認真權衡自己離異後的得與失,本著為孩子前途負責的精神,能搭伴的繼續搭伴,緣盡了就和平分手。

你還跑到電台去指點迷津了?楊帆一直愁悶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說,你應該出本書,講講現代男女如何應對出軌的方法和策略,這算是為圍城內外的紅男綠女做件好事。

我是有這計劃,這本書的名字就叫《婚姻創可貼》。張傑躊躇滿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