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屯子裏的蹊蹺事兒(2 / 3)

與姨表妹的私情

在我很小的時候,也就是兩三年以前,屯子裏來了幾名解放軍戰士,一色紅領章,紅帽徽,嶄新的綠軍裝好像一次都沒洗過,板板整整的,看著真叫人眼紅心跳。聽大人們說,他們是來支左的,我們小尕豆子難解其意。

每一名解放軍戰士的肩上,都挎著一隻與軍裝一樣顏色的帆布挎包,裏麵裝滿了各式各樣的毛主席像章,當時村裏人習慣叫作紀念章。

解放軍戰士逢人就給一枚或幾枚紀念章。更多的時候,解放軍戰士走家串戶,把毛主席像章送到家裏來。像章有鐵質的,也有陶瓷的,還有塑料的和有機玻璃的。材質不一樣,規格也有大有小。顏色不是大紅就是金黃,也有少部分瓷白色的,分外明亮耀眼。

解放軍戰士遇到老年人或小孩子,都會極有耐心,親手把像章戴到他們胸前。

本來王坤的婚禮是準備置辦一番的。可以說,前幾年王坤母親就為兒子的婚事有所準備。比如,把每月每口人二兩豆油節省下來一兩,積攢滿滿一壇子,到王坤娶媳婦的宴席上炸丸子用;比如,把一年裏的布票、棉花票節省下來一些,買些紅斜紋、藍花旗、趟子絨,給王坤和新媳婦做新被和新衣裳;再比如,準備擺放一些酒席,燃放一些鞭炮……當然也會收一些賀禮。紅紗啦,枕巾啦,鏡子啦,紅顏色帶花的條絨被麵、褥麵,甚至暖瓶和尿盆啦。同時也會收到一些禮金,娘舅五元,姑姑五元,姨娘五元,東院鄰居周大爺一元,西院鄰居王嬸子一元……

巧合的是,王坤的婚禮還沒舉行,兩名解放軍戰士聽說了,就趕來了,說王坤你得響應毛主席號召,婚事得移風易俗,不能大操大辦。那時,解放軍戰士的話就等於是毛主席的話,起碼在鄉下一個偏僻的村落裏,人們是這樣認定的。

一名解放軍戰士南腔北調地主持婚禮,說的更多的是毛主席語錄。隨後,參加婚禮的人們迅速散去了,鞭炮沒放,酒席沒擺。

王坤就這樣娶了媳婦,成了親。

簡單的婚禮剛一結束,王坤的媳婦就跟隨他扛起鐵鍬,一起到生產隊勞動。這也是解放軍戰士動員的結果,王坤還因此受到表揚,當時是在晚上社員大會上表揚的,很隆重,當場被樹立為移風易俗的榜樣。

不久,王坤被任命為大隊民兵連長。

新媳婦本身就吸人眼球,加之剛進門,屁股還沒沾炕就下田幹活,大家夥兒更感到好奇。社員們都認真仔細地看了王坤的媳婦:她身材高大,臉盤也大,鼻子很大,嘴也不算小,眼睛卻不大,皮膚不算黑,較突出的是眉毛稀疏,幾乎看不到眼睛上麵有眉毛。

李大疤瘌左一眼右一眼,把王坤媳婦瞅個溜溜夠,衝王坤擠眉弄眼,念叨一套嗑兒:

頭一下子疼,二一下子木,三一下子麻酥酥……

滿地的社員一時哈哈大笑起來。弄得王坤小兩口不太自然,漲紅了臉,低垂下頭。

我們一群小尕豆子也不甘寂寞,一個挑頭,一幫就跟著高喊:

新媳婦坐炕頭,一抬屁股倆小猴,

新媳婦坐炕梢,一抬屁股倆小貓,

新媳婦坐炕沿,一抬屁股倆小孩,

……

這些話一下把王坤惹怒了,扔下鋤頭就追趕我們,也不顧踩沒踩到秧苗。我們比兔子跑得還快,身後傳來一陣嘈雜而狂野的笑聲。我猜想,是李大疤瘌的話已把王坤惹不高興了,可他不便發作。王坤認定我們小尕豆子好對付,才衝我們發泄。

總之,王坤媳婦是一個蠻有體力的人,身大力不虧嘛。李大疤瘌拍拍王坤的肩膀,一臉壞笑,笑得臉上的疤瘌都發紫了。他說:“你小子,瘦筋拉骨的,伺候不好,得撂荒呢……”

新媳婦最突出的地方是說話的聲調,嗚嗚嚕嚕的,口齒不清,也叫吐字不真,說出的話很是含混。起初人們難以聽清的,鄉下人管這類缺陷叫半語子或大舌頭。

天長日久,王坤自然能全部聽懂媳婦的話。村裏人也能聽懂她的話了,人們還發現這個女人很能幹,家裏家外,炕上灶下,縫縫補補都是一把好手。最值得稱道的是她為人和善,沒什麼脾氣,跟左鄰右舍相處和睦。

有一天,民兵連長王坤去縣上參加一個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培訓班。當時,王坤是騎著大隊革委會李主任的自行車去的,那是全村僅有的一台自行車。

王坤是騎了近六個小時才到達縣城的,畢竟一百五十裏的路程哩。

王坤的學習期限是一周。

就在這一周內,準確說是在這一周的最後一天夜裏,家裏發生了一件大事——媳婦被殺了!

據說,被控製起來的第三天,王坤淚流滿麵地招供了。

臨來縣城時,媽媽交代王坤去看看姨表妹。這個姨表妹自幼死了媽媽,也就是王坤的二姨。當時,姨表妹還在吃奶,王坤的媽媽把她抱回來,一口一口嚼飯喂養,一直在王坤家長到十五歲,才被哥哥接回去,照料病癱在床的父親。

姨表妹是去年秋天出嫁的,當時媽媽還趕去參加婚禮,送了親。

因為自小在一起長大,這個姨表妹與王坤兄弟幾人情同手足,在王坤眼裏她就是自己的親妹妹。剛被哥哥接回去那幾年,姨表妹雖然識字不多,可堅持寫信給姨媽和王坤兄弟。兄弟三人中,王坤給姨表妹寫的回信最多,內容大多是媽媽口述,他照著寫。

姨表妹結婚時,王坤正在忙,沒能趕去參加婚禮。這次來縣城培訓,母親就是不囑咐,他也計劃抽空去看看姨表妹。畢竟好幾年沒見了,聽說她嫁的紅星鄉離縣城不是很遠,隻有二十裏的路程。說實話,如果不是趕巧來縣城學習,王坤真是沒時間特意來看姨表妹。

王坤來縣城報到的第二天,一放學,他就騎車趕往紅星鄉。因為是第一次過來,王坤不熟悉路線,一路打聽,找到姨表妹家時天色已晚,姨表妹剛從生產隊下工回來。她見到王坤又摟又抱的,還像從前當小孩子時一樣,三哥三哥叫得甜潤極了。

姨表妹給王坤炒了兩個菜,一個是土豆絲兒,一個是煎雞蛋。吃飯時,姨表妹還弄出來一瓶散裝白酒。王坤說快把妹夫找回來一塊吃飯,我們也好認識認識。

姨表妹說,他被大隊派去支援大慶油田了。

王坤想起自己村子也派了支援大慶建設的社員,一個生產隊一名,大約是過年時候的事情,已經半年多了。

在親熱和睦的氣氛裏,姨表妹熱情地斟酒,王坤也喝得高興。王坤讓姨表妹也喝一點,姨表妹很聽話,頭一口就喝嗆了,咳嗽得淚水直流。王坤邊給姨表妹擦眼淚,邊笑姨表妹傻氣,說你不能喝,幹嗎非得喝啊?姨表妹說是你讓我喝的呀,你讓我喝,我就喝,喝死也喝!姨表妹說這話時,眼睛盯著王坤,臉色緋紅,掛滿了笑意。

不知不覺,姨表妹幾乎把一瓶散白都倒空了。當時王坤沒有啥感覺,過一會兒就不行了,頭昏腦漲的,搖搖晃晃去了一次廁所,回來就一頭紮在炕上了。

不知過了多久,王坤被一陣熱吻弄醒了。開始他忘記是在姨表妹家,稀裏糊塗以為是自己媳婦。抱緊之後才感覺出不對勁兒,自己媳婦哪是這般纖細的腰身啊!

王坤吃驚著往起爬,可兩隻光滑的胳膊蠻有力氣,死死抱緊他,他一時難以脫身。

“二丫,你要幹啥?”王坤慌張地叫著姨表妹的小名兒。

“三哥,打小,我、我就喜歡你……我就是……不敢說……”姨表妹熱烘烘的雙唇又緊貼在王坤的嘴巴上。

“唔唔,不行,這要傳出去,你我還咋做人,還活不活了?”

“我不管,我不說,你不說,誰會知道……”

“這、這真不行……”

“三哥,我可是真心喜歡你。他都走半年多了……你還認不認我這個妹妹了……我跟他,是爸爸做的主,一點兒也不舒心,總是憋屈……”

王坤感覺到熱乎乎的淚水淋到自己臉上。

“不行啊,妹妹,都這個程度了,不舒心也得將就過。三哥跟你嫂子也不舒心,也得將就……”

“不行,就不行,反正我就這麼抱著你……”

“你撒手……”

“不撒,就不撒!”

王坤感覺到姨表妹的兩隻手更有力氣了。

“三哥、三哥……”姨表妹的呼喚聲並不大,卻讓王坤感到震耳欲聾。如果說王坤起初還是一株水分尚足的青稞,最後終於被姨表妹的烈焰烘烤成一根易燃的幹柴了。

“……說好了,就這一次、一次……”身體已然失去控製的王坤,嘴上念叨著。

兩個發熱的軀體扭纏、翻騰在一起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空,大地還一片朦朧時,王坤趁姨表妹熟睡著,慌忙穿好衣服,急急蹬上自行車逃出村子。

一路上,王坤聽不到耳邊的風聲,聽不到啁啾的鳥鳴,感覺不到清晨露水的潮氣,他滿腦子隻念叨一句話:“就這一次,就這一次……”

王坤趕到縣城時,太陽剛剛露臉。汗水已經濕透了他的衣服,用手一擰,水珠子嘩嘩直流。一整天,王坤都無精打采的。老師講的東西都化作清風從耳邊飄過。

晚上,王坤失眠了。

姨表妹嬌憨的呻吟,像一群蜜蜂,總圍在他耳旁叫,揮不去趕不走的。他用兩隻手緊緊捂住耳朵,眼前又出現姨表妹光滑瘦削的胴體,像一群蝴蝶飛過來飛過去,弄得王坤腦袋都要爆炸了。

王坤體內熊熊燃燒起了一股烈焰。

第二天,捱到放學時間,王坤連飯都沒顧得吃,就騎車衝出縣城……

崔半仙是個反革命

公安人員趕到紅星鄉,王坤的姨表妹捂著臉,哭得死去活來,最終,還是在筆錄上摁上了手印。

這足以證實王坤根本沒有作案時間,他的殺妻嫌疑不能成立。

那麼,凶手會是誰呢?是情殺、奸殺還是仇殺?沒有一絲跡象,更不要說證據了。

就在案件陷入僵局,也就是王坤媳婦被殺的第四天,鄰近不足三裏遠的楊茂餘屯,也就是本大隊第五生產小隊發生了一起反革命事件。

楊茂餘屯有一個崔半仙兒,從省城某文工團下放來的。其外在形象好有一比,就像他自己講的《水滸傳》裏的鼓上蚤時遷,長得瘦小枯幹,尖嘴猴腮的,讓人擔心隨時能被風刮個跟頭。

他身上讓我們小孩子崇拜的地方太多了。倒是沒看到他像時遷那般飛簷走壁,可躥房躍脊他很拿手,身子往下一蹲,然後向上一躥,手指尖搭住房簷,再一蹬腿兒,就躍到房頂上去了,簡直是身輕如燕。他還會空翻、倒立、馬步站樁,還有,滿屯子人摔跤都不是他的對手。他還會武術,那時候,光會武術這一點就足以讓我們崇拜得五體投地了。

他還會敲鼓打鑼、打竹板、拉二胡、吹口琴、吹笛子。他把一張尖嘴繃起來,就能把嗓門勒得細細的,唱出女人腔調的歌曲。不過我不喜歡他的歌,他說話南腔北調的,把我說成餓,隻要一張嘴就餓餓的,沒準那小個頭真是被餓出來的。你想,就這口音能唱出啥好聽的歌曲啊?不過,這一點倒沒有影響我對他的崇拜。

令大人們感興趣的是他會看麵相、手相,六爻八卦等巫術,也會一些偏方治病,還會針灸,拔罐子。

楊茂餘屯的人都叫他崔半仙兒,為什麼這樣叫,當時沒問過,大概就是因為他身上的這些神通吧。

令大人小孩同時感興趣的是,他善於講一些三國、西遊、梁山好漢、響馬傳、嶽飛傳、楊家將、大八義、小八義之類的故事(當時被稱為說書)。盡管侉聲侉氣,偶爾一兩句會讓人聽不懂,可這並不妨礙人們的聽書熱情,就連周邊村屯的大人小孩也都來湊熱鬧。

我和大哥春光、二哥春來差不多每天都來楊茂餘屯。三裏地的距離,就跟一個大屯子裏東頭到西頭差不多,屁大工夫就蹽到了。

除了聽書,我們一些小夥伴還跟他學武功,學站樁啦,學摔跤啦,學倒立啦,學空翻啦……

所有小夥伴中,大哥春光學得最用心,長進也最快。

社員們還擁戴他的一樣本領,那就是他敢打黃皮子(黃鼠狼)。這種動物專門偷吃小雞,當時每戶人家都養著一些小雞,一年的油鹽醬醋開銷大都來自“雞屁股”銀行。可以說黃鼠狼使各家各戶深受其害,可人們又懼怕它會“迷人”,常常眼瞅著自家的小雞被它們叼走,僅能惡聲惡氣喊上幾聲,手掐著棒子也不敢真追趕,恨恨地把地上跺出個坑,把腳跺得麻酥酥生疼。也有人反應快,跑進屋,拿出一個搪瓷盆子,山崩地裂一通敲。黃皮子不見了,盆子也敲打掉漆了,眼瞅著變形了,就更加氣憤地跺腳大罵一通。

崔半仙用鐵絲做了許多夾子,專門找到黃皮子的洞口,一打一個準兒。

隊長和社員們都很認可他,就不派他出田抱壟,安排他住在生產隊院子裏。名義上是看院子,實際做的是誰家大人孩子有個頭疼腦熱,他就去給看看,能吃偏方吃偏方,適合紮針拔罐子就紮針拔罐子;誰家雞窩鬧黃皮子,他就過去除害;茶餘飯後,讓他給大家夥說說書,解解悶兒,工分按三線婦女的標準,一天給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