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計較工分不工分的,一到晚上,生產隊隻要不開抓革命促生產之類的會議,他就手端一大杯茶水,主動來到隊房子裏,信口道來,東周列國,聊齋誌異,孫猴子大鬧天宮,牛郎織女天河會,張生巧會崔鶯鶯……聽得大家咧嘴瞪眼,前仰後合,閃腰岔氣的。滿屋空氣混濁,口臭味兒、煙草味兒、腳丫子味兒、腋臭味兒……可人們隻覺得津津有味兒。
崔半仙不光給楊茂餘屯人家看病,打黃皮子,周邊村屯,尤其本大隊任何人家邀請,他都痛痛快快趕過去幫忙。
一次,我家讓崔半仙來給打黃皮子。他頭一天傍晚來下的夾子,第二天下午來一看,打住三隻。爺爺高興地纏著他喝起酒來,喝個沒完沒了。
崔半仙喝多了,硬著舌頭說:“老爺子,當今朝堂之上是奸臣當道,欺君罔上,綱紀已亂。你若不信就看著,日後必有應驗。”
爺爺叫他在家住下,他還挺強,非走不可。爺爺就叫大哥春光,二哥春來一道送他。我是自主加入這次送行行列的,爺爺沒阻攔,也沒有說嫌我耽誤事,他也喝多了。
一路上,崔半仙還是不住地叨咕朝堂之上有奸臣,亂綱紀,我覺得挺沒勁兒,挺掃興的,哪趕講一段嶽飛傳有意思啊。畢竟朝堂之上的事情與自己無關,差著十萬八千裏呢。
大哥春光忽然問我和二哥春來說:“當今朝廷不就是北京城嗎?北京要亂?能是真的嗎?北京亂了,那不是要改朝換代嗎?偉大領袖毛主席統帥的江山,要是真的落到奸臣手裏,那我們還得重新回到舊社會,還得當牛做馬啊!”
大哥春光畢竟讀書了,有知識,有覺悟。聽他這麼一說,連我都覺得緊張了。大哥說不行,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你倆送半仙回去,我得趕緊報告去!
大哥春光掉轉身,急匆匆向大隊所在地新利村跑去。
據大哥春光後來說,他跑到大隊部把崔半仙的話跟值班的大隊幹部說了。大隊幹部聽到這種報告,半分鍾都沒耽誤,連忙抄起電話機一通猛搖。電話接通了,公社領導畢竟有政治修養,連忙叫嚷胡說八道,這是反動言論。對方又說什麼,大哥春光沒聽清。他隻看到大隊幹部連連點頭應允:“是反動言論,是現行反革命,是!馬上就去把崔半仙抓起來,送到公社去!”
大哥春光本無壞心,當時,他一心想的就是:當今朝廷不能亂,北京不能亂,毛主席的江山不能亂。他根本就沒想這種話報告到上麵,那個崔半仙會是什麼樣的後果。
一聽說崔半仙的話是反動言論,能定上現行反革命,要抓起來,大哥春光驚出一臉冷汗,他沒等大隊幹部放下電話,一個高兒躥出門去,以最快的速度又往崔半仙的住所發瘋般奔跑。
崔半仙人已睡下,大哥春光急忙拉起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快跑、跑、你說的話惹禍了,要抓你、現行、送、送、公社……”
崔半仙酒勁也差不多過了,一聽這個消息,知道現行反革命會是個啥結局,摸到衣褂鞋子,沒顧得穿就推開屋門,踉踉蹌蹌跑進夜色中。
大隊幹部組織基幹民兵撲來抓人時,崔半仙已是人去屋空。大隊幹部又搖了一通電話,被公社那頭罵得冷汗劈裏啪啦往下掉。公社也不敢怠慢,把出現現行反革命分子這件事即刻向上彙報。縣裏當即指示,要不惜一切代價,捉拿歸案。
縣裏的指示連夜下達全縣,一切工作都可以向後推移,必須把反革命分子緝拿歸案。
此令一下,全縣各機關、企事業單位、工廠、學校、尤其反革命所在地附近農村,下至二年級小學生,上至能走動道的老年人一律出動,利用人海戰術,就像梳頭發一樣,把縣內的山川、河流、林地、牧場、草原、耕地全部梳理一遍,誇張一點說,連老鼠洞都沒放過。
這次大搜捕,把在我村破案的公安人員抽調走了。具體安排是命案偵破工作暫時停止,等抓住反革命分子之後,繼續偵破此案。
為抓這個現行反革命,村裏的老、中、青男女社員全部出動。大哥春光、二哥春來,還有爺爺都參加大搜捕了,爸爸媽媽自不必說。隻有奶奶心慌氣短,拿不成個兒,留在家裏了。
人們白天搜耕地、搜草原、搜河汊子;晚上就地蹲守,潛伏在荒郊野外。饑餓都是次要的,蚊蟲叮咬實在讓人受不了。尤其可憐的是那些煙民,特別是煙癮大的人,暗自千萬遍罵爹、罵娘、罵祖宗,咬牙切齒發牢騷說:“我他媽就是那個半仙,把我抓去算了,隻要給我一根煙抽就行。”
公安說死者是自殺
守護王坤媳婦屍體的任務就安排給楊幹巴負責,我們這些小尕豆子協助他看護。對了,當時,我們也是組織上的人,叫紅小兵,比我大一些的哥哥姐姐叫紅衛兵。那時,沒聽說過共青團、少先隊組織,光記得什麼什麼造反派,什麼什麼造反團,都戴有繡著金黃字的紅袖箍,動不動就開大會批鬥某個人,多數是地富反壞右等黑五類分子。
我和小夥伴們,隨著楊幹巴走進王坤家屋門時,王坤的媳婦已經不是剛死時的姿勢了,她平躺在一塊葦席上,身上蓋了一塊發黃的床單。
那把插在胸口的剪刀已經不在了,胸口部位是平整的,當然,兩乳之處還是明顯凸起的。最凸起的部位要數小肚子,圓鼓鼓的,像扣著一個小飯盆。
滿屋都是一股刺鼻的藥水氣味。為了防止屍體腐爛,公安人員噴灑了許多我們叫不出名字的藥水,弄得蒼蠅都害怕,剛飛進屋門,就像挨了電擊一樣,劃個圈兒,嚶嚶嗡嗡謾罵著,趕緊飛跑了。
這時,楊幹巴說話了:“都是小尕豆子,誰膽小就回家去睡吧,嚇著你們。”
我們幾個小夥伴兒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沒一個人說出懼怕的話來。我雖然心裏膽突兒的,可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尿嘰,讓人瞧不起,就跟著其他夥伴爬上王坤家的火炕。
幾個小夥伴兒支撐著坐了一陣子,就被困乏擊倒了,畢竟都是孩子啊!
與炕上響起的鼾聲相反,我毫無睡意。我總擔心王坤媳婦詐屍,因為我聽爺爺講過詐屍的故事。死人詐屍是要抓活人的,尤其愛抓小孩兒。
我特地悄悄把窗子拉開一條縫隙,一旦詐屍,我就先跳窗而逃,別人愛咋咋地吧。
詐屍的場麵最終沒有出現。
王坤媳婦的容顏卻一直縈繞在我腦海裏,趕也趕不去。我不知道王坤媳婦平日裏睡在這鋪炕上哪個部位,總覺得自己躺著的地方就是她睡過的地方,汗水很快就流遍了全身,黏糊糊的不得勁兒。也流進眼睛裏了,煞咧咧地疼。
搜查崔半仙的過程很不順利,連續一周,像木梳梳頭一樣地搜查,竟然毫無結果。
剛剛聽說崔半仙去了車家窩棚,眾人拖拖拉拉趕到時,連人影也沒有;夜裏,外麵正下著毛毛細雨,人們剛脫下淋透的衣服,計劃補上一覺,村裏的那隻喪鍾敲得山崩地裂一般,緊急集合,說是半仙進了頭道崗子屯魏友家,喝了水,還搶走兩個苞米麵大餅子。人們跟頭把式,哭爹喊娘地跑去,把魏友家翻了個底朝天,連根毛也沒找到。有人說,崔半仙成精了,八成真像他講的錦毛鼠白玉堂那樣,會飛簷走壁,會遁地術,早已逃出十萬八千裏去了。也有人猜測說,崔半仙可能是蘇修特務,早被同夥接應,逃出國去了。
崔半仙啊崔半仙,你真他媽成仙了!你就是隻鳥兒,飛過去也還得有個影兒啊!你是不是掉到江裏喂了王八?你死了,還要折騰死我們大夥做墊背的啊!你老東西狼子野心啊!
人們紛紛在嘴上罵,在心裏罵,罵聲不止。
實際情況是,十來天光景,反革命沒抓住,耕地裏的野草一時成了最大的反動派,幾乎占領全部耕地,把莊稼苗兒欺負得無法抬頭了。
這是要命的事情,民以食為天啊!
於是,搜查崔半仙的全部人馬火速轉移到農田裏,大打一場滅草保苗的人民戰爭。
縣長把縣機關的幹部、縣城裏的工人、學生都帶來了。
看來防腐劑也不是萬能的,王坤媳婦的屍體急劇膨脹起來,惡臭逼人,難以接近,隻好深深地掩埋掉了。
公安人員給出的答複是自殺。理由是這個女人沒有仇人,沒有奸夫,更沒有錢財,不具備他殺的條件。還有,就是門繩沒斷,凶手無法入室作案,是死者打定自殺主意,萬念俱灰,無所畏懼,才沒有掛門的。最能證明自殺的就是凶器,這把剪刀是死者平時使用熟練的,具備得心應手、一刺致命的基本條件。
事後很長一段日子,至少有一兩年,我奶奶總是有一搭無一搭嘮閑嗑,總愛嘮叨,“這媳婦咋就能這麼想不開呀,肚子裏的孩子再有倆月就降生了,真是白瞎了兩條小命啊!那小園伺候得多好,那黃瓜、豆角架得多板正,那茄子壟打得多直溜,真是白瞎了……”
爺爺叨咕最多的是大黑,那條凶猛的看家狗,它怎麼就能沒呢?究竟會去哪兒呢?
媽媽說的最多的就是那天早上,我去借鹹鹽,門是沒掛的,一拽就拽開了。這官家斷案,不會錯的。
一次,我聽得有點煩,就怪聲怪氣地說:“那楊幹巴的孝布剪得更白瞎了。”
奶奶沒聽出我的口吻,嘖嘖連聲地誇讚,連三小子都看出來了,這個鬼不點兒聰明,將來長大了,肯定是一個哩。
王坤再也沒回家裏住,食宿在老媽家。每天也跟隨社員一道出工除草,整個人更矮更瘦了,總是低著頭,一天裏也不說一句話,常常把莊稼苗當野草除掉,把野草當莊稼苗留下。人們誰也不指責他,連隊長也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日子飄飄忽忽過了兩三年,一天,上麵下來人在社員大會上宣讀一份文件。主要內容是林彪陰謀陷害毛主席,沒能得逞,就叛國投敵,逃往蘇聯,半道摔得粉身碎骨了。
哎呀!這北京果真有奸臣,這不是三年之前崔半仙就預測出來的事情嗎?崔半仙果真是能掐會算,未卜先知啊!
崔半仙不是反革命,不是蘇修特務,他是神仙,是英雄啊!
事後聽說政府給崔半仙平反了,好像還專門為此發了文件,說他不是反革命,希望他及早回來,參加文工團裏的工作,為社會主義文化事業建設出力。
可是,崔半仙卻一直沒有露麵,沒有音訊。
那一段日子,人們議論最多的,就是崔半仙究竟能跑到哪裏去?
有人猜測,崔半仙連夜出逃,慌不擇路,一頭紮進大江裏麵喂魚了;也有人說,沒準兒他跑到那片大草甸子裏,遇到狼群被吃掉了。馬上就有人反駁說,依崔半仙的神通,絕對會算出吉凶的。他早就找個好地方躲起來,不稀罕文工團的破工作,享清福去了。
後記
我家原屬省城的下放戶,七十年代末,落實政策,父親被摘掉反動技術權威的帽子,就舉家返城了。
後來,身為水利係統工程師的父親調到貴州工作了。我們離曾經居住過近十年的北方小村三道崗子屯(也是我的出生地),相距可以說是萬裏之遙了。
父母健在的時候,時常叨念那個小村落,以及那個村落裏的一些人,還有當年發生的一些往事。偶爾也會與村裏的某位鄉親通一次信,相互道個平安。
父母辭世多年了,那個小村已無我們的牽掛。準確地說,我們對那個小村的印象在逐漸淡漠,甚至即將完全消失在記憶裏。
那裏確實沒有我們的任何親人了。
大哥春光沒等退休就提前退了,原因是患了腦梗,導致半身偏癱,嘴角始終有涎水流淌著,說起話來含糊不清,嗚嗚嚕嚕,像被割去了舌頭,實在聽不出個數來——他這時的口吃可是要比當年王坤媳婦嚴重多了。不知為什麼,我腦海裏突然冒出來這個相互對比的念頭。
近一段時間,我的言語,還有我的思維,經常自然或不自然地提到或想到當年那個小村落,還有當年那裏的一些人和事。
對此,我感到很奇怪。
更令我感到奇怪的是,病榻上的大哥春光,越來越愛念叨那個小村的名字,說得較多的是:王坤不是殺人犯,王坤媳婦不是自殺,那個崔半仙是抓不到的。
每當大哥春光說起這些事情,神態就會變得格外自然安詳,兩眼閃現出一股少有的神采,語音會比平時清晰許多。當然,大哥這些話,外人還是很少能聽得懂的,可我確實聽得明明白白。
這一件又一件讓我感覺奇怪的事情,促使我產生一種想法,想約上二哥春來,把大哥春光折騰回那個小村莊走走看看,沒準他的病會好一些呢。
責任編輯 黃 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