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子裏的蹊蹺事兒
農家書場
作者:於戍貴
王坤媳婦被殺了
母親喉嚨裏敲響的一通破鑼,驚醒了我和大哥、二哥的睡夢,也惹得滿院子甚至滿村子的雞鴨鵝狗一片抗議。
棲息在屋簷、枝頭的鳥雀撲棱棱逃向高空——
連老天也慢悠悠地張開了厚重的眼皮,吐出一輪紅鮮鮮的日頭。
“媽呀!可不好啦!王坤媳婦被殺、殺死啦!王坤媳婦、被殺死在屋門口啦!”媽這喊聲震得窗戶紙發顫,房梁上都掉下一塊土渣子。
爺爺奶奶幾乎同時開口問道:“真的,你咋知道的?可別扒瞎!”
“這不,剛才我過去借鹹鹽,一拉門,我的媽呀,我都嚇堆縮了,強爬回來,我這褲子都濕了……”
這時,我們一家人才發現,媽媽已經尿濕了褲子,兩隻手掌還沾滿了泥,兩條褲腿上也同樣沾滿了泥土。
奶奶當時就嚇堆縮了。
爺爺趿拉一雙布鞋,帶著我們哥兒幾個迅速跑向西院的王坤家。
昨天傍黑還響晴的天兒,夜晚不知啥時候下了一場蔫巴雨,地麵濕乎乎、滑溜溜的。我剛一出門,就摔了個狗吃屎。手掌上、衣服上也和媽媽一樣,沾上一些泥土。
此時,王坤家的屋門已敞開了,可能是媽媽剛才拉開的,倉皇之中沒有關上。
我戰戰兢兢地把腦袋伸向屋門,也不知是大哥還是二哥,在後麵猛力一擠,一下子把我擠進屋子裏。嚇得我慌忙閉緊雙眼,兩隻手本能地抱住腦袋,死死地抱著,仿佛在等待一個碩大的炮竹立即炸響。
大哥二哥兩個壞蛋,把我擠進屋裏,他們卻倚在門框上,像兩隻貓,朝屋裏探頭探腦的。直到爺爺齁嘍氣喘趕到時,我的膽子才大一些。
我把兩隻手從眼睛上移開,“媽呀”地大叫一聲,身子猛然一抖,一股尿液沒憋住流了出來。
王坤媳婦滿身白光光一片,又肥又大的身板子隻穿一條褲衩,就斜倚在我腳下的牆角裏,離屋門最多兩尺的距離。她兩手拄地,腦袋低垂,如果不是胸口上插著一把剪刀,還流了一攤黑紫色的淤血,別人真會以為她是疲勞過度睡著了。
這把剪刀也被淤血染成了黑紫色,手柄上纏裹的紅布告訴我,它是王坤自己家的,是死者平日裏經常使用的。就在幾天前,準確說是在四天前,我還看見死者使用過它。
爺爺仔細瞅了拴在門拉手上的麻繩,自言自語說,門繩還好好的呢,這行凶的人咋進的屋呢?
那時,家家戶戶都習慣在門拉手上用麻繩拴上一個套兒,在對應處的門框上釘一根鐵釘,晚上睡覺時隨手一掛。一些人家懶得掛或者忘記掛也是常有的事。
爺爺又咦了一聲,死盯著我們嚷叫:“大黑不見了,咋不見了大黑?”好像大黑被我們哥幾個藏匿了。
爺爺說到的大黑,是王坤家養的一條四眼子黑狗,長得又高又大,非常凶猛,不光管自家院裏的事,就連我家院子裏來了生人,來了別人家的豬雞鵝狗,它都會發瘋般衝過來,把外來者驅趕得逃之夭夭。為此它很討我們家人喜歡,常喂它一些食物,隻是沒有什麼好食物,因為人都吃不到什麼好食物。
爺爺像猛然想到什麼,叫了一聲大哥的名字。由於叫得突然,我看見大哥身子冷不丁一抖,兩條腿都有些發顫。
大哥名字叫春光,十五六歲的年紀,個頭差不多要攆上爺爺了,體格也很壯實,就是不太愛說話,可心眼兒蠻多的。爺爺奶奶常說他有一顆老豬腰子,形容他很有心計。
爺爺交代大哥春光說:“你腿快,趕緊跑,到大隊去報告。能說明白不?”
大哥唉唉兩聲,撒腿就往門外跑。二哥春來說了一句“我也去”,沒等爺爺出聲,就跟著大哥噔噔跑出去了。
我說:“我也去!”卻被爺爺一把拉住說:“你小尕豆子,笨手拉腳跟頭把式的,跑不過他們,倒耽誤事兒。”
唉,剛才我摔的一跤,等於在爺爺麵前給自己上了一劑眼藥,證實自己年小無能,真倒黴!
當時,盡管吃、穿、用都受物質條件製約,但是人們的生活環境相對還是安全、穩定的。偷盜、搶劫、強奸等惡性案件很少發生,起碼我們這裏是這樣的,更不要說像這種人命案了。
所以,王坤媳婦的死,不光在全村驚天動地,大隊還馬上報告公社,公社也馬上報告縣上。三級政府迅速反應,臨近中午,縣上的公安人員乘兩輛三輪挎鬥摩托,突突突蕩著一溜煙就趕來了。公社的頭腦們有的騎自行車,有的走得汗流浹背,都趕來了。連縣長也很快就趕來現場,他乘坐的是一台很破舊的吉普車,斑斑駁駁掉了許多漆不說,還弄得灰土土的,滿車都是塵垢。
圍觀的人們裏三層外三層的。我們這些小尕豆子根本靠不到跟前,隻能眼巴巴望著前麵一片人頭,搖過來晃過去的。其實大人們也靠不到跟前去,公安人員已經把持著屋門了。
絕大部分的人都站在院門外,更多的人擠到王坤家的菜園子裏。
那些水靈靈的水蘿卜、小白菜,一拃高的柿子秧、茄子秧、辣椒秧,還有緊靠東牆根兒那二壟黃瓜,枝蔓已經沿著架好的樹枝爬得有模有樣,已經開了黃花,結了綠紐了。
人們絲毫沒有可憐這些掛滿水珠的蔬菜秧苗,罪惡的腳掌刹那間就把小菜園踏平了,連打理得整整齊齊的壟台也不見了蹤影。
人們散去時,整個菜園平整得直閃亮光,與秋天生產隊用石滾碾壓之後等待裝穀打場的場院一模一樣。
王坤家住在三道崗子屯最後一趟街的最西頭。原來我家住的是最西頭的位置,自從王坤娶了媳婦後便與父母分了家,就在我家西麵蓋了這兩間土平房。
那時候,滿村子都是清一色的土平房。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就是,誰家需要蓋房,生產隊就依次在最後一趟街最西頭的位置分給一處房號。
王坤具備作案時間
王坤家屋後有幾棵很高大的楊樹,比房子高出老大一截,樹冠黑森森的,微風一刮,樹葉子嘩嘩啦啦響成一片。這會兒正是楊樹開花的時節,紛紛揚揚的白色絨毛自樹上飄然而下,落在滿院子圍觀人們的頭上、肩上、衣服上。有一絲絨毛當時飛進我的眼睛裏,咋揉也揉不出來,弄得淚水漣漣的。我很怕別的小夥伴兒看到我的眼睛,誤以為我膽小,被死人嚇出眼淚來了,就有意避開他們,特意鑽到大人們身體的空隙裏。
老楊樹上築有兩個烏鴉窩,受了驚嚇的烏鴉一時顧不得孵化下一代的使命,眼下這黑壓壓的一片人類,著實讓它們不知所措,飛飛落落的,眼睛十分警覺,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呀呀地叫個不止。叫得人們心發慌,身發麻。
縣長察看現場後明確指示:“不惜一切代價,必須限期破案。”
當時,縣長登上王坤家臨近窗台的一堵土圍牆,麵向全村,不,不僅全村,還有從周圍四鄉八屯趕來看熱鬧的人群高聲喊道:“貧下中農同誌們,社員同誌們,這是一起典型的惡性凶殺案。作案手段極其凶殘,影響極其惡劣。我代表縣革委向大家保證,一定在盡短時間裏破案,給死者一個交代,給死者家屬一個交代,給全村貧下中農同誌們一個交代!當務之急,就是要大家積極配合公安人員,盡力提供破案線索。我們一定做到不冤枉一個好人,也決不放過一個壞人,一定要早日把罪大惡極的凶犯繩之以法!”
從下麵一陣嘩嘩啦啦的掌聲中看出,當時縣長的話人們是信服的。
因為那時的縣長讓人們感到很親切,很貼心。
那時的縣長基本不在機關衙門呆著,常年在鄉下蹲點,跟社員一樣鏟地、割地、趕牛車,還光著兩隻腳丫子掏糞、積肥……社員們能幹的活,縣長也都能幹。
重要的一點是縣長挨家挨戶吃派飯,飯桌上家長裏短,噓寒問暖的,淨說些貼心話兒,嘮些知己嗑兒。吃過飯還付給人家錢和糧票。
有一次,縣長在我家吃完飯,掏出一毛錢,二兩糧票。爸爸死活不收,撕巴老半天。縣長都有些急頭掰臉了,說你是想讓我違反紀律咋的?爸爸沒話可說了,縣長甩下錢走出門去。爸爸呆立著,望著手裏嶄新的一大一小兩張票子,看得十分仔細,眼圈兒發紅,老半天沒出聲。
這樣的縣長,老百姓能不感到親切可信嗎?
村裏到處都議論王坤媳婦被剪刀殺死的事,消息越傳越遠。
我很自然地想起那把剪刀。那把剪刀我見過,四天前的上午,在楊幹巴他爹的葬禮上,王坤媳婦用剪刀剪了楊幹巴後背上的孝布。
楊幹巴的爹去世時是八十九歲的年紀,在三道崗子屯裏壽命最長,算是喜喪,所以發送得相對隆重一些。依當時的條件,也就是到場的人員多一些,因為生產隊為此專門放了假。再有就是生產隊出麵擔保,楊幹巴發送老爹的一應物品,包括孝布、煙酒、豆油、白麵,甚至打棺材的木板、鐵釘、紅油漆等都去供銷社賒銷,秋後算賬。那時誰家都沒有成百的現金,一家七八口人,一年到頭,能有十多元錢維持油鹽醬醋的開銷,就算是不錯的人家了。
家家的日子都是緊緊巴巴的,也就都賽著伴兒地節儉啊!
王坤媳婦剪楊幹巴孝布的時候,正是棺木起靈的時候。當時,楊幹巴頭頂著一隻黑色瓦盆,叫作喪盆。他的肩上扛一個用黃紙錢剪紮成的靈鐺幡,一隻手把著喪盆的邊沿兒,正集中精神盯著老爹的棺材。他必須做到的是,當隊長喊一聲起靈,眾人忽地抄起抬杠,在棺材與地麵分離的瞬間,及時把頭上的喪盆摔向地麵,摔得越粉碎越好——不知為啥,這是一種習俗。
我看到,王坤媳婦就是在楊幹巴摔喪盆的瞬間,腆著大肚子走過去,從懷裏掏出一把手柄上纏著紅布的剪刀,在孝布上輕鬆地剪下一條布片。動作準確、麻利、迅速,以至於楊幹巴沒有一絲覺察。
這也是當地一種習俗,說是懷著小孩的女人,剪一塊哪家喜喪時孝子頭上的孝布,可以避邪。小孩出生後一旦有了毛病,比如驚著嚇著,發燒拉肚子,把這孝布燒成灰燼,一邊叫著孩子的名字,一邊給他喝下去,很是靈驗。
就在王坤媳婦停屍破案的這段日子裏,公安人員挨家挨戶走訪調查,對我家的調查格外認真仔細,反複調查了好幾遍。我猜想可能因為她家與我家是一牆之隔的近鄰,還有王坤媳婦的死是我母親第一個發現的,還有沒有另外的因由我就不得而知了。總之我們家祖孫三代,都在公安人員的本本上摁了手印。
爺爺說的當然是門繩沒斷,凶手不知是咋進的屋,真是納了悶兒了。還有這大黑它咋就丟了呢?
媽媽說那門也沒掛,我一拉就拉開了,就看見王坤媳婦死啦。
我向公安人員講述的,就是王坤媳婦拿那把剪刀剪楊幹巴孝布的事。我當時渾身哆哆嗦嗦,尿意不斷。盡管公安人員一再說別怕別怕,我還是滿頭虛汗,好像自己就是人家要找的殺人犯似的。
公安人員向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了解最多的,就是王坤平時與媳婦的感情合不合,是否經常打仗,打的是嘴仗,還是手仗,動沒動用什麼家什。
公安人員分析,作案人肯定是死者熟人,也必須是大黑熟悉的人。作案人進院,大黑沒咬(當然是根據我家人都沒聽到狗咬和大黑悄無聲息失蹤分析得出的結論);作案人叫門,死者沒有穿戴衣物就給其打開了屋門。
就這樣,王坤被懷疑為殺害自己老婆的重點對象了。
據說,公安人員先是到王坤所在的培訓班調查,得到的答複是王坤在整個培訓期間,隻在寢室住過兩夜,分別是報到的當天晚上和第三天晚上。其餘幾天都是一放學,也就是下午五點半鍾,王坤就騎上自行車離開學校,而且走得急急忙忙的。在他媳婦被害那天也不例外。
這就是說,王坤具備作案時間。
為了謹慎起見,幾名胖瘦不一、體力不等的公安人員還騎著自行車,分別以最快的速度騎到我們屯。這是模擬實驗,看看王坤有沒有可能連夜騎自行車趕回家,殺死媳婦後,再連夜騎車在天亮之前趕回縣城。模擬的結果是一個身強體壯的人,往返案發地與縣城的時間要八個小時。
王坤不是身強體壯的人,而是一個身單力薄的人。但公安人員認為,有九個小時時間也足夠往返一次的。
公安人員還說,人的力氣在某種明確目的的激發下,是完全可以發揮到極限的。言外之意是,王坤要是鐵了心殺媳婦,有可能七個小時,或者更短時間就可以完成。
於是,公安人員就把王坤帶到一個固定的地方,詢問他每天下午離校後都去了哪裏,夜晚都住在哪裏,做了什麼事情,有沒有證明人。
王坤一臉的惶恐,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噝噝哈哈的像是牙痛得很厲害,臉上嘩嘩往出冒著汗。
公安人員加重了對他的懷疑,王坤被控製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