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菜包子中獎(1 / 3)

菜包子中獎

人間煙火

作者:薇妮

今兒明明是臘月二十九,卻被叫作年三十兒,縮在被窩裏看電視的菜包子正揮拳揚腳地替賽場上的足球運動員們使勁兒。

當解說員用不可思議的語氣重複宣布法蘭克福隊以1∶0勝出時,菜包子的氣兒已經不夠喘了,張著嘴“哈哈”了兩下,卻沒發出聲兒來,電視機裏的球員有繞場狂奔的,有當場下跪的,有相互摟著轉圈兒的,這些畫麵進了眼睛,進不了大腦。這是這期足彩的最後一場比賽,前十三場已經陸續踢完,每場比分的勝負都被包子猜中,就剩這最關鍵的一場了。先前猜中十三場的時候,包子就很知足,弄個二等獎也不錯,他壓根兒對這場球沒抱什麼希望。實際上這個比分是彩票站的老葛給他打錯的結果,本來老葛是打算給他重打一張的,不過包子一向是個認吃虧的人,何況老葛還是他的好哥們兒,這期彩票他買了三十二塊錢的複式,自己哪能讓老葛賠這個錢。

半睡半醒的他一會兒瞭一眼比分,基本上沒認真看比賽,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大一場驚喜。

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把身邊的金美姬叫醒,盡管她睡得很死。

“媳婦兒,媳婦兒……”包子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粗重地喘息噴進金美姬的耳膜。

“幹啥呀?”她連眼睛都沒睜便順著聲音把他的臉推向一邊。

被推開的熱臉沒有退縮,仍然舉著一張紙頑強地湊過去:“媳婦媳婦,俺十四場全中了!三個冷門都被俺賭正了,可爆了大冷門啦,這回咱們中大獎了!”

“全中?”房間裏隻有電視機的光線忽明忽暗地閃爍,映在金美姬突然睜大的眼睛裏,把近在咫尺的包子驚呆了,遂又沉浸在中獎的狂喜中,喃喃自語道:“十四場啊……爆三個大冷門,這期的獎金還不得幾十萬哪!”

推在包子臉上的手順勢一拍,她尖著嗓子問道:“幾十萬?”

“最少過十萬!整好了百八十萬也有可能!”包子的口氣篤定得很。

“你咋算出來的?啥時候開獎啊?”金美姬終於按捺不住,毫不吝惜被窩裏殘存的熱乎氣兒,一骨碌坐了起來,按亮了燈,一把搶過那張紙,眯縫著眼睛想看個究竟。

此時的包子勉強恢複鎮定,把紙撇到一邊兒,掀開被子鑽進金美姬的被窩,摟著脖子把她摁在枕頭上,他說話的音量極小,一絲兒一絲兒地往她耳朵裏鑽:“你先別著急,開獎得正月初八呢,這不這期趕上春節放假了嘛,人家外國人不管你春不春節,球該咋踢咋踢,可啥時候開獎還是得咱中國人說了算!”

金美姬一聽有點泄氣:“初八才開獎,你咋知道獎金多少錢呢,以前你動不動就中獎中獎的,最多一回才三千多吧?”

“前幾期一等獎是沒幾個錢兒,整好了能弄個萬八千的,淨是火鍋獎,中的人多,沒大冷,獎金一均不就少了嗎?這回不一樣,就剛踢完的這場,法蘭克福明擺著是輸球那夥兒的,和人家拜仁根本比不了。給你打個比方吧,他們兩個隊踢球就像小孩兒和大人打架,你說誰能打過誰?”隨著包子情緒的不斷提升,他的嗓門兒也漸漸放開了,不等女人回答,便得意地接道:“嘿嘿,小孩兒贏了!這局愣是讓你老公賭正了!還有漢堡和勒沃庫森那場……”

“你的意思是這場球除了你這種二貨根本沒人能猜中?”金美姬雖然是辱罵的口吻,但包子還是從她撇著的嘴角上看出一絲親昵。

雖然說到興頭上被打斷,但是包子卻不以為然,忙為自己辯解道:“不是媳婦,俺咋二貨了?再說這也不是猜的,這都是俺分析出來的,俺一下班就坐電腦跟前兒又是做表又是抄數據的,你尋思鬧著玩兒哪?這裏邊說道可多了!盤口嘞,歐賠嘞,博膽啥的,都是研究出來的,你總說俺瞎折騰,還罵俺沒能耐……”

“行了,行了,廢話少說,彩票呢?趕緊擱好了!”金美姬又一次顯得不耐煩,“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四下劃拉著。

“彩票?彩票我還沒取呢!彩票是昨晚兒天冷我在家給彩票站的老葛打電話買的,等我上班路過再去拿,再說錢還沒給人家呢。”

看著包子滿不在乎的表情,金美姬恨不得抽他個大嘴巴,全身像被一股火點燃,熱得她一把掀開被子,衝著包子喊道:“你傻呀你!你個缺心眼的二貨,連錢都沒給,人家還能承認了嗎?天冷天冷,能凍死你呀?把你懶的,到手的錢都飛了!還做夢呢!”

被突然晾在那兒的包子也縮著身子坐了起來,抱著肩膀,躲著金美姬砸過來的枕頭,囁嚅地辯解著:“放心吧美姬,老葛不是那種人,打小的哥們兒,這麼多年鄰裏鄰居住著,他幹不出那種缺德事兒!俺了解他!”

“你了解個屁!”金美姬恨恨地把枕頭摔到炕上,用手點著包子的腦門兒,上氣兒不接下氣兒地罵道:“那個死老葛,不是什麼好東西!你要是沒中獎錢能追你家要去,這回中大獎了,他要不來個死不認賬,我都不是人!

“哎呀媳婦兒,小點聲兒,別把你爸媽吵起來。快蓋上被躺下,要是凍壞了咋整!”包子好不容易把金美姬勸進被窩,安慰道,“天還沒亮呢,現在說啥都沒用,等七點多鍾我上網查查,有個專門預測獎金的網站,每回測得都挺準,咋也得了解個大概錢數,省得瞎猜,沒準兒錢還沒我說的那麼多呢。”

“哼,我就說嘛,哪那麼容易中個百八十萬!你就是個包子命!”

“菜包子”這個綽號從小學起就一直跟著蔡保誌,不僅因為他長著一張褶褶巴巴的包子臉,還和當年他的家境有關。由於父親去世得早,包子和長他三歲的姐姐蔡小群由母親獨自一人拉扯大,那時候城裏人都把市郊種菜為生的菜農戲稱為“菜老三”,社會地位都不如被稱為“屯老二”的農民。家裏少個男人,母親常常天剛亮就鑽進菜地裏一頭忙到黑,為了省事往往提前蒸上一鍋包子,足夠姐弟倆吃上一天,學校離家遠,中午掀開飯盒,裏麵回回都是姐姐裝好的包子,那年頭一個月也吃不上兩回肉,“菜包子”的外號就被同學叫了起來,慢慢簡化成了現在的“包子”。

似乎全天下的倒黴事都能讓包子攤上,先是從小就沒了爸,上頭又是個姐姐,免不了得撿姐姐改過的衣服穿。包子生來就長了個白白胖胖的大臉蛋,也不知道是肝火旺還是什麼原因,飽滿的小嘴就像塗了口紅,要是趕上冬天戴個帽子,不管誰看都是個十足的胖丫頭。菜隊裏有幾個小子,隻要包子一露麵兒,準得圍上來伸出小黑手掐包子的胖臉蛋兒。包子生性老實,一看就是個受氣的主兒,一挨欺負要不就邊哭邊躲,要不就撒開了腿往家跑,把姐姐蔡小群氣得常常為他出頭和那幫臭小子打做一團,漸漸地養成了後來的潑辣性格。

總算熬到包子長大成人,蔡小群剛嫁人,母親就因為勞累成疾癱在了床上。為了照料母親,蔡小群沒少和丈夫打鬧。包子看不過去,橫下心來把姐姐擋在家門外,硬是自己一個人把母親伺候到終老。婚事也因此耽擱下來,眼瞅著快四十的人了,還是個單身。

家裏的菜地早就沒人種了,包子把它租給隊裏有勞動力的人家,收的租金根本不夠維持生活。幸好母親早早讓包子考了駕照,靠著給附近的菜農往批發市場運菜,日子倒也過得去。母親去世後,有人給包子介紹了一個工作,到城裏的一家快遞公司當送貨員。包子經過簡單的培訓,上崗後很快就適應了這個新崗位,這一幹就是六七年。

隨著城裏房價的提高,越來越多的外來人口湧入包子家所在的城鄉結合部,有租房子的,有做買賣的。一年前,包子家大門邊上的簡易小房,就被開發廊的金美姬租了去。這個朝鮮族女人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語,一看就是走南闖北過來的,社會經驗非常豐富,發廊開業沒多久就顧客盈門。她和周圍的鄰居也都打得火熱。

金美姬剛來的時候單身一人,被包子當做未婚的姑娘琢磨了好一陣兒,沒事兒就到發廊幫著燒個熱水,掃掃地,套套近乎啥的。最終他成功地被金美姬破了處男身。他就像糖剛進嘴沒咂摸出多少甜味兒的小孩兒,每天都興致盎然地等待著金美姬甜蜜的施舍。

可惜兩人剛睡到一個被窩沒熱乎幾天,匆忙下班回家後的包子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全相哲的後爹。那小子是金美姬與前夫生的,包子恍惚記得在某次酒醉後聽金美姬提過一嘴。一向把吃虧當做占便宜的包子很喜歡這個新角色,愛屋及烏的包子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孩子親切。七歲的全相哲在親爹那裏沒得到一丁點兒父愛,包子給點好臉兒就黏糊上他,甚至連親媽都不顧了。

接下來的兩個月裏,包子家陸續接受金美姬全家的進駐,鳩占鵲巢的典故在包子身上得到了演繹。老房的東屋被以收廢品為生的金爸金媽和全相哲占據,發廊的裏間改成了弟弟金虎的容身之所,前後院堆得都是大小墳包一樣的廢銅爛鐵、廢舊書報,滿地的礦泉水瓶和空易拉罐被走過的人踢得咣當做響,勉強剩下的西屋給包子提供了一個所謂的愛巢,但是裏麵也被電腦、電視機和包子舍不得扔的舊家具占得滿滿當當。

過了沒多久,下班回家的包子又被院裏拴著的大黃狗嚇了一跳,幸好聞聲跑出來的全相哲勇敢地把他領進屋,告訴他這狗是他姥爺買的,打算養肥了再殺了吃肉,讓他不用怕。包子這才放下心來。包子小心翼翼地與狗相處了幾天,慢慢地狗對他也親近了起來,讓包子感覺家裏好像又多了一口人,生怕金爸哪天真的把它殺了吃肉。

從此包子不用再對著空蕩蕩的院子和廚房裏的清鍋冷灶發呆了,冬天回家也有熱乎炕讓他暖身子,一天三頓的大米飯泡菜和醬湯,他咋吃都不膩歪。舒坦的日子讓他有了閑情逸致,經常學人家泡壺鐵觀音,雖然是劣質的大葉茶卻也被他呷得噴香。雖然每天灌滿他耳朵裏的是嘰哩咕嚕的朝鮮語,但是聽得時間長了他也習慣了,甚至有時心血來潮,還會“呀呀”地學上幾句。要是什麼時候金美姬能答應和包子把證領了,那就更完美了。即使這樣包子也很滿足,對於他來說,這種有女人、有孩子、有家人的幸福生活就像白撿的一樣,日子似乎更有奔頭了。

毫無睡意的兩個人守著電腦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在此期間包子曾經無數次刷新網頁查詢預測結果,輾轉每一個足彩貼吧打探小道消息,快七點的時候,某權威網站終於給出這期足彩一等獎獎金的預測結果:足有一百八十八萬元人民幣!

“一百八十八萬!”包子倒抽一口涼氣,揉著幹澀的雙眼,嘴半張著,滿臉的不可置信。

金美姬把包子擠到邊上,在與顯示器保持一段距離的基礎上,讓自己的臉盡量貼得近一些,半天才吐出一句話:“這玩意兒準嗎?”

包子猶豫了一下,答道:“準吧?往常那些期預測得都挺準,就是差也沒差多少。”

金美姬回過頭來,逼視著包子,問道:“到底能差多少?”

“差……差不了多少,這咋說呀!”包子不知道是興奮還是著急,脹得通紅的胖臉不住地抽搐著。

沒等話落地,金美姬呼地站了起來,推搡著包子,嚷道:“那你還在這傻杵著幹啥,快找老葛要彩票去呀!”

“等……等會兒……衣服,俺得穿上再走哇!”包子胡亂地往身上套著衣服,嘟囔著,“這才幾點哪,老葛那兒不能開門,再說大年三十兒的,誰還不睡個懶覺……”

金美姬也沒閑著,麻利地穿戴整齊,催促著包子:“不開門也得把他敲開!一百多萬哪!不能讓他給吞了,趁他還沒明白過來,咱得趕緊的,快快快……”

“你咋也跟著去呀?”包子一臉為難的表情,“媳婦,不用你,真的,俺一個人兒去就行。老葛不像你說的那樣,你去了倒不好。”

“行了,別廢話了,啥事兒指著你能辦成?!”金美姬那毋庸置疑的口吻讓包子不敢辯解。兩人出了門,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積雪,朝胡同口的彩票站走去。

要說菜隊這片兒不稀罕金美姬的男人真沒幾個,她和誰都能恰到好處地打情罵俏,能夠接受來自不同年齡段男人的挑逗,沒人理會包子的存在。包子一是看在金美姬生意的分兒上,不好開口得罪人;再一個有的人他根本就惹不起,人家又沒動手動腳,過過嘴癮也沒撈著啥實惠,女人畢竟是自己的,別人再怎麼著也是幹眼饞,頂多趁沒人的時候罵上幾句淫話。在這點上,包子和阿Q倒有幾分相像。

當然也有人看不上金美姬那種長得不咋地卻風騷透骨的女人,開彩票站的老葛就是其中之一。當初包子像狗搖尾巴一樣跟在金美姬屁股後麵大獻殷勤的時候,老葛就沒少給他潑冷水,明擺著這樣的女人就不是包子能養得住的,將來要不就頭戴一摞綠帽子,要不就落個雞飛蛋打、人財兩空。可被迷了心竅的包子哪裏聽得進去,一頭撲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