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初見司徒軒
奇安,昨夜的一場秋雨,掃落了一地黃葉。今晨醒來,心也似那凋零之物,喚醒了一季荒蕪。花開葉茂的季節就要走遠,轉眼又要地老天荒。記憶卻停留在原地,等不來歸人。
奇安,多想將這時光變成手中的筆,用心中的感悟去寫就如許人生。又或者,將過往的種種遺憾與失落,悲歡與離合,通通畫成眼底的浮雲,不落痕跡的隨風飛去。
醒來,才知不過一場癡人夢話而已。相逢一場何不澹然相忘的道理說來容易,做到的又有幾人。原諒我這性情中人,明知往事已各奔東西,卻依舊執念深重的等在原地。
還見得咱倆第一次見麵的情景嗎?或許你已忘記,於我,卻恍然如昨天。那樣深秋的季節,那樣陰霾的天氣。那年的我多大?十六歲,還是個完全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就坐在那間墨香四溢的書店裏,晨曦小鎮唯一的一間書店裏。你呢?祝奇安,三十有二?純白色的立領麻質襯衫,寬鬆肥大的黑色麻質休閑褲。一件深灰開衫毛衣,不穿,閑閑的係在脖間。那樣清爽烏黑的頭發,隨著你的腳步微微的起伏跳動,間或飄出某種暗香,闖進了書店的空氣裏,被解構,被重組,形成了一股奇香異常。
慕小梅輕笑了起來,她丟開手裏的筆,轉頭去看鏡中的自己。烏黑中分長發順滑的垂至胸前,襯著那雙黑瞳清亮無比。
時光瞬間回到過去,慕小梅正隨著那奇香不知疲倦的穿行於書店一行一行的通道裏。突然,前麵那人站住了腳。她想躲已來不及。她假裝去看書架上的書,雙手尷尬的於身體兩旁亂晃起來。
你為什麼跟著我?那人開口問道。
我哪有跟著你?慕小梅不答反問。
你都跟了我兩條街了,還沒跟著我?
慕小梅皺起了眉頭。怎麼了,這書店是你們家開的?隻許你走,不許我走?
那人笑了起來,不承認就算了,但請不要再跟著我了。
喂。那人就要轉身,慕小梅又叫了起來。
那人轉回了頭,又怎麼了?
慕小梅囁嚅道,那什麼……,嗯……,你身上的香水是什麼牌子的?
那人怔了怔,低頭聞了聞自己,問慕小梅,有嗎?有香水的味道嗎?突然,他摸摸自己的下巴說,你說的是Happy須後水的味道吧?
Happy須後水?慕小梅瞪大了眼睛。
是啊,淡淡柑橘的味道。
慕小梅搖搖頭,不止這個,還有別的。
別的?那人再抬起衣袖,再聞。嗯……,好像還有薔薇花的香味。我家後院有許多這樣的花,都是我祖母栽的。她有時要我剪下一些插進花瓶裏,所以衣服上可能也就沾了這些味道。
慕小梅笑了起來,點頭道,我就說嘛。不過還有別的,可能是你身上自帶的?
自帶的?那人皺了皺眉。
慕小梅繼續說道,是啊,不過那味道不是一般人能聞得到的,隻有我可以。
是嗎?這麼神奇?那人打量她一番,眼神裏透著揶揄的味道。
慕小梅的表情卻極為認真,問他,你不相信嗎?
那人笑了起來,不答反問,你喜歡這些味道?
嗯,慕小梅紅了臉。
為什麼?
因為……很像一個朋友……。
你父親?那人突然問。
慕小梅瞪起了眼,你怎麼知道?
那人笑了起來,你這個年紀,除了你父親,誰還會用這種須後水,難道是你的男朋友?
怎麼可能?
就是嘛。所以我才猜你父親的啊。而且我還知道,你父親肯定不常在你身邊,所以你很少能見到他對不對?
你又知道?
你肯定是因為太想你父親,所以才跟過來的吧?
你真聰明,慕小梅傻傻的笑起來,露出嘴裏一排潔白的小米粒,單單於最右尾處跳出一顆小虎牙來,至為可愛的樣子。
我叫祝奇安,很高興認識你。那人向慕小梅伸出了手。
慕小梅將手往褲邊蹭蹭,也向他伸了過去。我叫慕小梅,也很高興認識你。
慕小梅,對方輕輕的念了出來。很好聽的名字,我記住了,那我以後就叫你小梅吧?
慕小梅的臉更紅了些,問道,你的口音好怪啊,你是哪裏人?
新加坡人,我的華語說得很爛,是不是很難聽懂?
不是不是,慕小梅擺手道,很容易聽懂,隻是覺得口音有些奇怪而已。那你為什麼會來到這裏?
我祖母是當地人,我回來陪她。
哦……,怪不得。
你經常來這裏看書?
慕小梅輕輕的點了點頭。
好,那以後能經常見到了,請多關照。祝奇安右手貼胸對慕小梅鞠了個躬。
慕小梅趕忙學著古代仕女的樣子,往下蹲了蹲,算是還禮了回去。
祝奇安收回手,站直身子問,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不行!慕小梅大叫了起來,聲音突兀的響在靜謐的空間裏,發出了“嗡嗡嗡嗡”的回音。
不行?這次輪到了叫祝奇安的人瞪起了眼睛。
哦……,也不是不行啦……,隻是……,嗯……,你手裏是什麼書?慕小梅嗯嗯啊啊了半天,終於轉了個話題。
祝奇安低頭看看自己手裏的書,好脾氣的答道,《百年孤獨》,你呢,打算看什麼書?
《百年孤獨》,慕小梅跟著念了出來,她將手裏的那本詩集藏到身後,對祝奇安笑道,我也正打算看這本書呢。
《百年孤獨》?對方有些不相信的看著她。
是,就是這本,百年,嗯,孤獨。慕小梅說著,腳尖往上踮了踮。
那好吧,先給你看。祝奇安將書遞給了她。
慕小梅舔舔舌頭,欣喜的接過來。真的可以嗎,那太感謝了。
對方聳聳肩,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沒關係,你喜歡就先看吧,反正我已經看過了,隻不過打算再看一遍而已。
好看嗎?慕小梅邊翻邊問。
不錯。這本書1982年榮獲了諾貝爾文學獎,可以算得上是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文學作品的代表作。以前看得太過粗略,所以才會選擇重看一次。不過全書三十萬字,而且內容龐雜,人物眾多,怕以你這個年紀讀起來會有些吃力。但好在情節曲折,再加上又是神話故事,宗教典故,民間傳說,或許可以吸引到你,就看你有沒有那個耐心看下去了。
慕小梅抬頭看著他,一臉的興奮之情。你喜歡看的,我肯定也喜歡看的。
祝奇安笑了起來,答,那好吧,那祝你閱讀愉快。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慕小梅的神情瞬間又慌亂了起來,她左右四顧,假裝不去看他,嘴裏卻開始磨麿嘰嘰,嗯……你真的……很趕時間嗎?
祝奇安笑了笑,答,也不是很趕啦,打算借完書回去做個小點心,配壺紅茶來喝。
哦……那個……小點心好吃嗎?慕小梅實在是找不出話來答,隻好又開始胡亂扯起來。
祝奇安還是一副不介意的樣子,答道,非常好吃,要不要來吃?
好啊,慕小梅立刻興奮的叫了起來,轉瞬又想到了什麼,皺眉道,算了,還是算了吧,奶奶不許我去陌生人的家裏。
你跟奶奶一起住?
是,慕小梅羞澀的點了點頭。
媽媽呢?
生我的時候去世了。
哦,對不起,祝奇安莫名的心疼了起來。
慕小梅卻好像沒太在意的樣子,皺皺鼻子答,沒關係,都過去很久了。從沒見過,所以也沒有太多的感覺。
所以你很愛你父親和奶奶吧?
是。慕小梅憨憨的笑答。
那這樣吧,祝奇安摸了摸自己下巴。我先陪你回家去,問過你奶奶,再留個地址和電話,然後才帶你去我家。或者,把你奶奶接上一起去,反正我家裏還有個老祖母,正好讓她們兩個老人在一起聊聊天,你看好不好?
啊,那太好了。慕小梅幾乎興奮的跳了起來,看了看四周,又極為神秘的對祝奇安說,你肯定會喜歡我們家的,我們家後院也種了好多好多的花。你說的薔薇,我家也有。好多好多。我最喜歡它的香味了,奶奶每次都將它們曬幹,放到衣櫃裏,枕頭下,所有我和爸爸的衣服上全是這味。你聞。慕小梅把自己的手伸給了祝奇安。
祝奇安笑了笑,低頭來聞。嗯,好香啊,我也好喜歡這味道。
慕小梅收回手,繼續說道,還有呢,茉莉花,風信子,三色堇,含羞草,山茶花,和梔子花。你祖母會喜歡梔子花嗎,非常香,咱們可以摘一些給她帶去。
祝奇安點點頭,好啊,肯定會喜歡的,如果方便就帶一些吧。
好,那我們趕緊去吧。慕小梅拉起祝奇安的手就要往外跑。
祝奇安連忙將她往回拉了拉,叫道,等等等等,我還沒挑好書呢。
啊,還要挑書啊?慕小梅躊躇了一小會兒,順手從旁邊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看也不看遞給了祝奇安。喏,就這本好了,走吧。
手機突然於此時暴響,驚醒了夢中人。慕小梅極不情願的邊罵邊低頭去看電話號碼。是樂隊鍵盤手三兒打過來的,她接了起來,幹嘛,討厭鬼?
喂,這麼凶,大姨媽來了?三兒也在那電話那頭叫。
你才大姨媽來了呢,人家正寫東西呢,你的鬼電話就來了,嚇我這一跳。
我又沒有千裏眼,打個屁電話還得先瞭望瞭望你在幹嘛啊?
說吧,找我幹嘛?
聯誼會的演出你唱什麼?昨天在微信上問了你半天,都不理我。
慕小梅“哦”了一聲,想了想,腦子裏卻是一片空白。她對三兒說,要不這樣吧,我先想想,一會兒用微信給你回過去。反正還有時間,又都是你們熟悉的歌,你們準備也來得及。
好吧。那你千萬別忘了啊。另外,我中午吃完飯就過去,你來不來?
幹嘛去那麼早啊?
我得提前去等那幫演雜耍的演員啊。調音,預演,節目順序,我不都得幫著張羅啊。你以為都像你似的,找完了人就甩手不管了。你不管我還能不管?
慕小梅的語氣軟了下來,那好吧,辛苦你們了,我準備準備,一會兒就過去。
那你快點,別忘了把曲目發過來。
好,這就發。
慕小梅丟開手機,眼睛卻盯回了日記本,起筆再寫:奇安,你的背影還留在昨日,如此深刻,如此清晰,連同所有跟你有關的畫麵,都停在了那裏。如果你也是,回來看我吧。愛你的小梅。
寫完,收了筆,慕小梅將日記本擱回到抽屜裏。她轉身將門窗緊閉,拎開了音響,伴奏音樂飄了出來,她隨之唱了起來。接連唱了五首小野麗莎的經典曲目,又從中選出了三首曲風較活潑的,寫進了微信裏。
慕小梅的工作是酒吧駐唱歌手,這種工作一般隻在晚上進行。晚上9點鍾,當朝九晚五族們準備進入臨睡狀態的時候,卻是慕小梅這種夜瘋子剛剛開始預熱的時候。為何會選擇這樣一份職業來做?每當有人問起,慕小梅隻是淡然一笑。她心裏明白,性格使然。從小就極有主見,極之倔強,所以才會養成現在這種自由散漫的個性。當然,最大因素還得怪責於祝奇安的那份過份寵愛吧。
剛畢業那會兒,慕小梅也曾去過一些公司工作,卻總是做不到三個月就會離職走人。按她的話說,根本受不了那份枯燥無味,更受不了那些無端惹出的勾心鬥角,流言蜚語。自那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呆在家裏無所事事。而之後為何成為一名酒吧駐唱歌手,除了好奇與新鮮感之外,也算是一種機緣巧合吧。祝奇安很喜歡聽“小野麗莎”的歌,受他的影響,慕小梅耳聞目染也愛上了她的歌。閑暇時光,無意間學來,竟唱得似模似樣的。那天正好祝奇安生日,他們找了間酒吧來開praty。席間,慕小梅為了給祝奇安驚喜,上台與樂隊合唱兩首小野麗莎的歌。唱完,竟引得滿堂喝彩。祝奇安隻知道她平常會時不時的哼哼兩句,總不成調似的,沒想到她能唱得如此之好。慕小梅平時說話的聲音是脆脆的,可唱起來歌來卻是極沙啞的。很有磁性的感覺。雖不及“小野麗莎”的演唱完美,卻也因著一份甜美而自成一格。祝奇安的心裏,一直把慕小梅當作小女孩來看待,可慕小梅的那次獻唱,卻讓他仿佛讓他看到了一個不同凡響的女人。他也由此明白,時光飛逝,當年的那個隻知調皮搗蛋的小女孩已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長大了。
慕小梅通過那次的praty聚會,結識了鍵盤手三兒和吉它手小四。他們那時就曾力邀慕小梅加入自己的“同行樂隊”,可當時慕小梅的大學學業還未完成,婉拒了。好在留下了對方電話,也就促成了之後的合作機緣。而這段時間,正好是慕小梅演出檔期青黃不結的日子。與上個酒吧簽訂的駐唱合同已經到期,下一個駐唱酒吧又未及找到,所以慕小梅也就有了這段無所事事的空窗期。
幾乎所有的酒吧,都會隔段時間換一個樂隊演出,以此增加節目的新鮮度。隻是生意好些的酒吧會聘請的一些優秀的樂隊,而這些優秀樂隊因為擁有自己穩定的歌迷,給酒吧帶來了穩定的客源,所以合作的時間較長。而生意比較差的酒吧,更換樂隊的頻率會比較高。其實也由此可體察到酒吧老板的心浮氣躁。沒生意心裏自然是著急的,這種情緒極易怪罪到樂隊的身上。比如唱得不好,曲目不夠豐富,不能與客人互動,不會搞氣氛等等。當然也有些比較黑心的老板,因為經常克扣樂隊的演出費用,而不得不頻繁的更換樂隊。慕小梅自覺自己還是比較幸運的,演出至今,未曾遇到過對其苛刻的老板,也經常會有續約的機會,再加上慕小梅對朋友很講義氣,也就在這個圈內結識了不少朋友。大家經常介紹一些演出機會給她,幾年下來,慕小梅倒也幹得風聲水起。
慕小梅還在發呆,小豆子吃飽喝足跑來撓門。她隻好起身換上一套運動裝,帶著小豆子出了門。
他們很快走進了街角的公園,此時間段來,公園內滿是遛狗的年青人。其中一人看見了她,揮手打起了招呼。她腳邊的那隻泰迪也看到了小豆子,開心的吠了起來。小豆子更是急不可耐,不時的回頭向慕小梅示意,恨不得自己咬斷繩索跑走。慕小梅將繩索解開,看著它衝向狗群,起身對那人叫道,拜托了,我跑一圈就回。
那人也揮手叫道,去吧,我們還得聊一會兒呢,小豆子就跟這兒玩吧。
慕小梅感激的朝她笑笑,戴上耳機,放出一首極為勁爆的搖滾樂,繞著跑道跑了起來。突然,身邊閃過一人,就在兩人擦身之際,慕小梅偏頭看他一眼,驚呼出聲。竟是他,昨天書店裏碰到的那個偽奇安。她也沒想,抬腳向他追去。可那人跑得極快,一個小彎,將她遠遠的甩在了身後。慕小梅提速再追,跑道上便極為滑稽的出現一前一後兩個瘋子,飛奔不止。隻是,無論慕小梅如何努力,那人總在前方不遠處。再一圈,慕小梅體力明顯跟不上來,她慢下來,歎氣看著那人的背影越跑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