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漸深,舞池的氣氛越來越好。男士們大都脫掉了外套,露出搭配蘇格蘭短裙的白色襯衫,女士們的頭發散了下來,鞋子早已扔給侍者們照看。吉米帶著腳趾疼痛難忍的喬琳入了座,又蹲下身幫喬琳脫掉了鞋子,幫喬琳要了一杯起泡酒。不過不一會兒,吉米就被人群生拉硬拽回舞池。
吉娜的幾個身材臃腫的朋友們(吉米以“阿姨”稱呼她們),大笑著擠在吉米身旁。她們似乎醉意盎然地大笑著,隨著音樂,用自己粗壯無比的胳膊,搖擺著相比之下瘦弱得多的吉米的胳膊。喬琳聽到她們口中高聲叫著“英俊的飛行員”。
喬琳看著自己的丈夫吃力地努力配合著她們不太協調的舞步,隻覺得有些好笑,吉米似乎也毫不介意,表情很開心。這些從小看著吉米長大的女人們,對吉米有著如同親人般的關愛。喬琳想起來自己在中國的家人們,自己也如女兒般被無數長輩關心著。
很多東西無論在哪兒都是一樣的,比如長輩的關愛,比如鄰裏之情。
喬琳掃視著宴會廳,然後目光落在了距離不遠的格倫身上。格倫所坐的桌子已經沒有其他客人,大家都在舞池中跳舞,或者在各個桌子間走動著。格倫背對著喬琳,西裝上衣已經脫掉,露出裏麵淡粉色的襯衣和稍稍隆起的背部。
喬琳提著自己脫下的鞋子,走到格倫身邊,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
“哦,親愛的,”看到喬琳坐下,格倫先開了口,臉上露出笑容:“我剛剛還看到你跳舞來著,挺不錯的。”
“我是今晚跳的最差的啦,”喬琳尷尬一笑,她的確這麼認為。
“大家都一樣,隻要身子跟著節奏動,跳錯了也沒人看得出來。”格倫安慰著她:“我參加過無數次婚禮,這麼好的氣氛真是難得啊!”
喬琳才想起來,詹姆斯曾經提到過,格倫原先是專業的攝影師,也會被邀請到婚禮上做婚禮攝影師。“布置得很漂亮,客人們也都很體麵,食物也不錯,”格倫不住讚揚著,似乎在極力肯定吉娜的眼光和能力:“你和吉米也真是好看的一對啊……年輕真好!”
喬琳口中道著謝,但注意到格倫說話好像稍微有些吃力。
“你還好嗎格倫?”她關切地問。
“哦,有點兒累了,”格倫坦陳道,“看來嗎啡在我身上越來越不起作用了。”
“嗎啡?”
“除了止疼劑,其他的都是無謂的努力而已。”
喬琳再一次意識到,自己麵對的是一個癌症患者的軀體。是啊,也許每時每刻,這具身體中,都有細胞在無聲無息地死去,每一根神經都在巨大的痛苦中尖叫著、抗議著。普普通通的一個肢體動作,甚至隻是張口說話,也許對於格倫都並非易事。
喬琳想起外婆就死於肺癌。喬琳記得,最後在醫院的那一個禮拜,外婆已經陷入昏迷,身體已經發出一股死亡的動物一般的異味,雖然呼吸還在。外婆咽氣之前曾有短暫的回光返照,但僅僅持續了幾秒鍾。當時媽媽正和大姨、大舅討論著喪事,她坐在外婆床邊的椅子上,拉著外婆的手。忽然床邊的儀器上的數字從68跳到了213,外婆忽然從昏迷中瞪大了眼睛。年紀尚輕的喬琳受到的驚嚇不小,竟然一時結巴起來。
“姥,姥姥!”
旁邊不遠的媽媽、大舅和大姨聽到後馬上快步移過來:
“媽!媽!你能聽見我們嗎?媽!”
姥姥到底聽沒聽到至今誰也不知道。她隻是死死攥住喬妮的手,嘴裏蹦出了那句喬琳至今無法忘記的:“我——疼!”。
然後,她長長舒了一好大口氣,喬琳覺得,那是比正常呼吸長很久的吐氣,但姥姥再也沒有吸氣,而是緩緩閉上也眼睛。儀器上的數字變為了從200變成2,再變成1,再變成0,那道綠色的代表心跳的線越來越平滑,最後趨於標準的幾何直線,伴隨刺耳的連續不斷的鳴聲。身邊的媽媽和大姨瞬間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喬琳至今還能記起那機器的鳴聲,她曾無數次想象著癌症病人經受的究竟會是怎樣一種疼痛。
格倫的額頭在微微滲著汗珠。他掏出口袋裏的手帕擦了一下額頭。“今天站的時間有點太久,”他有些尷尬地解釋道:“我中午才給自己注射了嗎啡,可能劑量不太夠,我沒想到牧師會讓我們站這麼久……”
喬琳有些不知如何應答,隻能小聲問道:“一定,很難受吧?”其實她當然不用問也知道答案。
“嗯,最近有些越來越嚴重。”格倫說:“原來一針可以讓我挨過一整天,現在連半天都不到了。”
“除了止疼還有別的‘辦法’嗎?”喬琳想問的是治療方法,可是不知道如何表達,還好格倫聽懂了。
“已經擴散到肺和腸腔,那些治療基本沒有太大作用,當然沒有放棄,隻不過不敢抱太大希望。醫生也已經盡了全力,所以一切交由上帝吧。”
“那麼,你還有多久……”喬琳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這樣問,自己剛開口有些後悔。
“應該不到一年吧,上一次去看大夫是聖誕節之前,說還有幾個月。具體究竟多久,他也說不清。”
喬琳一陣沉默。卻聽格倫繼續說著:
“一開始發現時候隻是左側的****(喬琳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很快去做了手術。半年之後發現,擴散到腸道和肺部,而且蔓延越來越快,醫生說,這也是他們意料之外的。”
格倫頓了頓繼續說:“不過不能怪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很好的醫生。”格倫的語氣中毫無抱怨的意思,似乎內心已經徹底接受了這樣的命運。
“隻不過,有時候會感歎,有太多未能完成的事,來不及了。其實能接受得如此平靜,也有些超乎自己的預料,隻流過一次眼淚,”格倫還在講述著,語氣十分平和,甚至有些麵帶笑容:“也沒有過想要列出心願清單,然後一個一個完成的意思,覺得那樣有些累人,也估計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所以還不如怎麼舒服就怎麼過吧。”
“有家人照顧你嗎?”喬琳問道,然後想起來格倫是孤身一人,沒有子女,不禁有些後悔。
“我唯一的姐姐在威爾士,腿腳也不太好,我還沒告訴她;其餘的親戚們在哪兒的都有,很多在加拿大,很少聯係;互助會的人會來看我,拉我參加一些活動。”格倫說,然後忽然笑了起來:“大家聊天的總是以‘聽沒聽說誰誰誰死了’作為談話開頭。”
喬琳不知道如何應答,這樣的笑話實在讓人心酸。
“不過,”格倫頓了一頓:“你倒是幫我完成了一個心願,我參加過這麼多次婚禮,從來沒有一次是以新娘‘父親’的身份參加,當然我不是你的父親……
“我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沒機會了……”
“我可以請你跳舞嗎?”喬琳忽然坐近了些,挽住格倫的胳膊,就如之前走過紅毯時一般:“你今天可是我的‘爸爸’啊,新娘和父親不是應該一起跳舞的嗎?”喬琳的聲音有些高的不自然。
“榮幸之至。”格倫有些激動地說,眼角晶瑩。
婚禮結束得很晚,之前和酒店簽的合約是提供場地到晚上十二點,但到了後半夜一點的時候,賓客似乎還有一半以上沒有要走的意思,酒店經理已經消失,喬琳想她應該是下班了。
侍者們也從晚宴時候的五六個變成了門口靜候的一人,隻有吧台還留有一個忙不迭的調酒師。九點鍾時舞廳開始提供的自助餐已經所剩無幾,醉了酒又跳舞跳得全身發汗的客人們有著極好的食欲,不斷往自己的盤子裏撿一個又一個精致小巧的金槍魚、雞蛋、三文魚三明治,香腸麵包和三文魚玉米餅卷。漂亮的四層婚禮蛋糕也被整整切掉了一層。
喬琳看著被雪白糖霜厚厚包裹的美味無比的深褐色蛋糕,告誡自己切莫不可貪圖甜食。
當吉娜和詹姆斯開始一個一個送走賓客時,兩個人都已經有些微醺:不斷有賓客一杯又一杯請他們喝酒。喬琳和吉米也不斷有人過來和他們攀談,詢問彼此認識的經過,更多是好奇喬琳的家庭和教育背景。吉娜總會在這時忽然出現過來插話,高聲說著:“這孩子法律碩士學位,將來會是律師,聰明得很啊!”
當喬琳和吉米回到樓上那間等待他們已久的蜜月房間時,已經是後半夜兩點。盡管是海洋氣候,蘇格蘭冬季的深夜還是讓人難忍的寒冷。城堡裏雖然生著爐火,走廊裏還是有些陰暗寒冷。相比之下,他們的房間顯得更加溫暖和舒服:暖氣早已經打開,壁爐裏切成段的山毛櫸木也已經點燃,整個房間裏彌漫著香薰蠟燭的陣陣誘人芬芳。
明天之後他們會開始他們獨特無比的蜜月旅行,雖然需要早起,但新婚之夜,他們不想早早睡下。
喬琳站在房間裏長長的全身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禮服長裙仍舊耀眼;頭發因為跳舞,已經不是白天時候的精致發卷,末端微微散開,反而展現出一種自然和慵懶式的性感;臉色是興奮後仍微微存在的紅暈。
他看見鏡子裏,自己的丈夫從背後環抱住了她,把下巴輕輕墊在她的肩上,輕吻著自己的耳際。
他輕輕幫她脫下此時顯得十分厚重多餘的禮服,摘掉項鏈、手鏈和耳環;她也幫他卸下一件又一件禮服的配件:外套、絲質的襯衣、腰帶、格子短裙、小腿上綁著的匕首以及長襪等等,蘇格蘭傳統服飾有著很複雜的講究,無比鮮明的傲慢姿態。他們的動作都很慢,邊脫邊眉目間傳著情。
他們一起洗澡,撫摸著對方的身體,在舒服的水溫中親吻彼此的臉。
然後兩個人一同走進按摩浴缸,邊放鬆全身,邊玩弄著在浴缸氣泡作用下迅速繁殖著的精油泡泡。
當蠟燭將燃盡,他們在溫暖的爐火前盡情地做著愛。厚厚的羊毛毯被他們鋪上了軟軟的沙發長墊,他們背對著壁爐,炭火將他們****的身體照得通紅,兩個人的汗珠在火光中顯得晶瑩閃爍;喬琳輕輕捧著丈夫的臉,他也正全神貫注注視著她,無盡的愛意從他湛藍的雙眼中傳出;他有力的臂膀環繞著她的身體,指尖無意捏動她的皮膚;
她知道,此時世界另一邊,另外的那個他,也正在看著自己和吉米,他也正用著一樣憐愛的目光,他也曾如此親吻過她。
她仰起頭,閉上雙眼,頭發鬆散在毛毯上,讓一陣情難自已的劇烈顫抖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