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翼也好心提點他:“就從你們怎麼來這裏開始。”
這好像很簡單,但阿羅張張嘴,忽然胸口一陣發悶,隻覺得喉嚨口也堵住了,他垂下眼睛,臉上慣性地浮起了一抹自嘲的笑容,似乎在說,看吧,我不是不合作,我隻是不自覺矯情了。於是他譏諷他自己,但他的臉上不覺蒙上了超越年齡的憂傷。阿羅好不容易壓下那股子酸澀的浪潮,耳邊嗡嗡的,卻是兆學疚代他先開了頭了。
“老大,猶太屬於一個古老的希伯來族群,又叫閃族,他們聰明、勤奮、堅忍,就像我們中華民族一樣,他們也有將近五千年的悠久曆史,然而和我們不一樣的是,他們從來都是一個偉大、但弱小的民族,在悠久的曆史長河中,它不時被奴役、被歧視、被迫害,在二千多年前,羅馬人把他們從國土以色列趕走,從此,他們失去了家園,被迫逃亡異鄉,流離失所,卻因為一直不肯同化而被反複驅逐、隔離……”
阿羅終於不能自已地接上了話頭,他少年的臉滿是滄桑和憂傷,仿佛猶太人漫長的而痛苦的流散史正在眼前殘酷地、不容回避地展開……
“每一次重大的社會變革,猶太人都是首當其衝的受害者,所以我們渴望穩定生活而害怕社會變革。1914年,眼看著世界大戰一觸即發,猶太人的苦難不可避免,我們盼望著有一個屬於自己的藏身之所……地球儀旋轉起來,猶太人急切地盼望尋找一個寬容的去處。然,我們能去哪裏?雖然我們的家族,我們的父母早早把每一個孩子分送到不同的國家去求學求生——那時,爸爸有六個姐姐,也有六個兒子,而世界卻遠不止有三十六個國家,也不止一次地排猶:1290年,英國下令驅逐了所有居住在英倫三島的猶太人;從1306到1394,法國數次驅逐猶太人;1334到1360,匈牙利也數次驅逐猶太人;1421年,西班牙下令驅逐全境猶太人,人數達40萬之眾;1497年,葡萄牙效仿西班牙將猶太人全部逐出,然後是沙俄、波蘭……固守教規的猶太人被指責為民族沙文主義,同化了的猶太人被指責為以同化手段毒害非猶的細菌,富有的猶太人被視為國家的吸血鬼,貧窮的猶太人被看成國家的負擔。中國有個成語,叫趕盡殺絕。人們對我們就是這樣的。1881年年底,一批羅姆內的猶太學生冒著被殺的危險,逃出了沙俄隔離區,千山萬水一路跋涉去了巴勒斯坦——我們猶太人的聖地耶路撒冷就在那裏!他們的格言是,雅各布王朝,給我們興旺。1893年,法國,何德冤案,再次掀起反猶狂潮——他們總是這樣,隻要有一個猶太人犯錯,就能掀起對整個猶太民族的仇恨!永遠也不會有熄滅的一日!有個叫西奧多猶太人切身之痛感受到了這個現象,他發布了偉大的猶太國家宣言,他說……”
這時,阿羅的語速忽然慢了下來,他的細長眼睛微微抬起,一心覺得它就像板栗一樣發著迷人的光華,兆學疚則認為那是年輕的、戀愛詩人的眼神,灼熱、憂傷,能令所有凝視它的人著迷。伏翼卻能體會,阿羅是在引用、複述別人的話,但那話很貴重,至少比他珍視的財物貴重。
“如果我們能擁有自己的國家,我們就永遠不會隻因為是猶太人,因為猶太人如此這般而受人侮辱,像這樣那樣的事情,將永遠結束了!如果我們能擁有自己的國家……”
他們靜靜地等了好久,可阿羅似乎魔住了,久久不曾回神,伏翼不像其他人一樣,被憂傷沉醉了,他永遠都是故事外的人,他小聲提醒了他。
“後來呢?你們擁有了嗎?”
當然沒有,所以阿羅瞬間就失了色,光華散盡,似乎驟然被冷水從夢中潑醒,黯然重新籠罩了他的臉,他的聲音變得又幹又木,就像剁木頭的聲音一樣。
“後來,他隻活了十年,死的人,活的理想……到了1905年,猶太移民又開始了第二波浪潮,雖然那已經不是上帝許諾的流奶之地……歐洲大戰爆發前,為了避免迫害,又有了第三次移民浪潮。我們就屬於這第三波。”
“萬事總有個開始,至少你們已經有了一個努力的方向,不是嗎?”答話的依然是伏翼,他勇敢地打破了那深沉、責難似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