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第二片海(1 / 1)

兆學疚讚許地看他一眼,接口道:“是啊,1917年,《貝爾福宣言》就明確提出了建立猶太家園的承諾。”

阿羅於是咧嘴笑了,瞬間回複了少年靦腆的歡欣,他道:“這是真的!我們原來也聽說了,不過聽人再肯定地說一次,還是踏實。”

伏翼耳朵一動,但他馬上果斷地壓下了這個信息,頑強地把話題扳回了原處:“啊,說說你們,你們不是去巴勒斯坦地區嗎?我想,你們既然是熱愛和平的生意人,那肯定和中國人一樣,航行的是偉大的文明和財富吧,是商船?不是戰艦吧?”

伏翼的學識不在於讀書,而是在於經驗,他處處留心且用心,又有著過耳不忘的神奇記憶力,所以在他與不同的人談話時,總能找到很契合的詞句,在適合的時機裏說出來。

“是的,我們期待著有一條絲綢之路,我們願意開創一條。我們有一百多人,懷揣著和平建國的夢想,帶著我們所有的財富和學識,在那巴拿馬地峽的一個小山崗上,可以同時看到大西洋和太平洋——我們就這樣衝出了大西洋,卻在太平洋上遇上了風暴,迷了航了。然後,我們被風浪衝到了一個島嶼上,那裏,先有一群擱淺的中國海盜生活在那裏,他們收留了我們,然而,我們的船、財產,全都被無情的大海奪走了,隻除了劫後餘生的一群人,和那不可避免的猶太命運。”

“那艘就是他們擱淺的海盜船嗎?”他們很默契地等伏翼發問。

阿羅怔了一下,因為沒有必要說謊,他老實地答:“是的。但他們都不在船上,而在島上生活,當然,這兩個地方相差不過五六千米的海域。那海盜船,我想,如果有一天,潮水大漲,船自己漂浮起來了,它就會成為又一艘幽靈船吧。”

“為什麼你們一直沒有試圖讓那艘船起航呢?你們有許多人,有許多人都很有學問,應該能做到的。”

那如果是艘船,那它已經沉澱、幾乎凝成化石了。

“為什麼?”阿羅一時間瞪大了眼睛,隨即又嘲諷地眯了起來,憂傷的笑容蒙上他的臉,他顯然有些激動,或許是激憤,他蒼白削瘦的臉湧上了一層淡紅的血色,語言也像海浪一樣撲卷而出:“中國有個成語,叫寄人籬下,我們就是這樣。兩千多年的大流散生涯中,我們沒有國、沒有家,去到哪裏都怕別人嫌棄,就像一群想要有個喘口氣的地方的流浪貓,生怕一個猶太人的形象不好,就讓他們對全體猶太人都唾棄!事實上一直是這樣的,我們沒法子避免,我們一直戰戰兢兢生活在恐懼中,貓一樣窺測著別人的眼色,不得不變得狡猾、謹慎、務實,我們渴望得到認可……我們已被全歐洲嫌棄了,現在我們翻了船了,我們怎麼能一窮二白地到巴勒斯坦去,去玷汙猶太人的形象,去成為新以色列的負擔?我們不能!”

那衝動的海浪在他們心裏盤桓了片刻,隨即又消失了。小榕樹相信正義,但他隻讚賞正義的力量確實能夠即刻放光,迅疾如閃電,在所有希望逝去的瞬間。而故事外麵的同情是蒼白而無用的,所以他不免覺得壓抑,抬眼提示伏翼,於是伏翼再次巧妙地轉折:“你們不能……那時有你了麼?”

“我一直在媽媽的子宮裏,那是人生最溫柔的第一片海……上島的那一刻,我媽媽就開始了產前的陣痛……”

這時,阿羅的聲音變得平淡,刻意保持了冷淡,伏翼一下子就聽出來了,他的聲音,似乎在黑暗中,孤獨地脈動,少年人的創傷,是從他一出生就存在了的。伏翼在心裏默默地歎息,清醒的人並不代表他的心就不柔軟,於是他輕輕地在一心的光腦袋上按了一把,一心愕然,憐憫,源自創傷,人人都經曆過,孩子對它尤為敏感。

他喃喃地猜測:“海上的顛簸,加上海難的催逼,我猜想,你媽媽會因此動了胎氣,你會早產,而你媽媽在那些變故中,會難產……你們有醫生對嗎?”

阿羅的眼睛裏翻湧著灰色的潮水,他怔怔地道:“是啊,幸而有醫生,可難產就是難產,我想我太頑皮了,媽媽的身體又太虛弱了,總之,我想,媽媽很痛,她痛得忍不住大聲哭叫,那時,我們在異域,從來都是在異域,沒有安全感,莫測的天氣,還有無窮盡的風浪,就是我們整個人生的背景。就這樣整整折騰了一夜,我哇哇哭著來到了這個世界上,墊上了媽媽的命……可是我想,不但我的媽媽,就連我的爸爸也沒有聽到我的聲音,他也許是死在了我媽媽的前麵……等人們發現他時,他已經往自己的胸口上紮了整整七刀,血流光了。我紮掙著來到了人生的第二片海,是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