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就在這個一現的空擋間,冷不丁一心被猛力拉扯著後跌,他不驚也不慌,甚至還衝苦惱的阿羅微笑,微笑著當胸合十——是柳生的忍索把他生生扯了去。
一心跌入海,柳生也從船壁上抽身紮入海中,阿羅悔之不噠地跌腳:“我同意了,小和尚,我們成交!”
他實在虧不過,眼看著唯一的商機錯過了,他要生生賠血本,竟然也一頭紮下海去追。船上一陣嘩然,倒也沒有多著急——不久,他們在蜘蛛網一樣的船上隱去了。
在清幽的月海中,它更似一艘若有若無的幽靈船,而那些湮滅在月亮無法企及的陰影中的島嶼的燈光,看上去更多的像是一汪汪悲劇的紅,如身處大自然神奇整體之外的自私和嫉妒的幽靈般自生自滅——又一汪白霧飄湧上來……
一心水淋淋地爬上船來,小榕樹在船頭迎他,得意洋洋,微微埋怨道:“小和尚,怎麼磨蹭那麼久?”
“老大,你的右肩沒使力吧?傷口還流血嗎?可別崩開了。對了,肚子疼不疼?”一心婆婆媽媽地問。
小榕樹擺擺手,眼睛盯在一心身後的海,果然,那裏又水淋淋地爬上來一個、又一個人,後麵那個是柳生,他托著推了一把,前麵那個就摔倒在了甲板上,柳生自他身後爬上來,鑽進艙裏去了。
一心轉過身,半張著嘴,結結巴巴地問:“阿羅……你,你怎麼跟來了?”
阿羅沒好氣地道:“我們猶太人最重要的可就是商文化,我們不是講好了生意的嗎!”
船在月光下轟隆隆地排浪,四周隻有一波一波的溫柔浪海,海盜船消失了,也不見有別的船隻、島嶼、陸地,隻有他們孤孤單單的小小輪船,閃爍著微光,在穿航這朦朦夜海。
船上的六個人都攏在了後艙裏,溫和點講,他們準備說話。
阿羅有些委屈,有些心疼,所有的燈都開著,這很浪費,而且每個人都換上了幹爽的花衣服,那本來是他艙裏的存貨,是他的私有財產,兆學疚把無線電擺弄了半晌,不甚滿意地關上了……他們向他圍攏過來,那一雙雙不懷好意的黑眼睛讓他識時務地垂下了一閃一閃的褐眼睛,嘀咕:“人生不就是這樣,先是錢沒了,再來連衣服也被剝光……”
一心安撫地與他並肩坐著,並拿了一條幹毛巾為他蹭著濕噠噠的毛發。伏翼和兆學疚一邊一個,看似不經意,卻把他牢牢地堵在了中間,有時候,他倆的雙簧很矛盾,但很有用。
照例是兆學疚先開口,審問因此變得溫情脈脈。
“阿羅,你多大啦?我猜你不超過十五吧?我們也猜我們的小和尚可能不超過十三。”
阿羅忍不住瞄了一心一眼,一心仰著臉衝他笑,笑容花一樣單純、天真、友好,圓溜溜的黑眼睛眯成縫,黑黑的小圓臉扯得更平麵圓些,嘴巴咧成橢圓,露出了參差的、鹽塊一樣的白牙。不知怎麼,阿羅忽然自虧地認為,自己應該把銀頸圈還給他——結實、富餘,虎虎憨憨的,這才是小花和尚。
他不知不覺鬆弛下來。
“快十六了,我是在這裏出生的,沒見過外麵的世界,但我知道外麵的形勢,知道猶太人的處境。”
敏感、聰慧,務實、反諷的幽默,典型的猶太性格,而且他也很願意合作,不介意平和地談一談,以便尋找機會。與一心相比,他們似乎差的不是一兩歲,而是一兩代。沒辦法,一心似乎離他應屬的少年遲緩一個時代,仍停留在童年;而阿羅似乎早慧了一個時代,早早脫離了少年,跨入了成年。
“說吧,現在我是老大。多心小子,看在一心的分上,我願意給你機會,隻是別給我抖機靈。”小榕樹半眯著眼睛,舒舒服服地靠在最舒服的躺椅上,兆學疚不免有些不滿足的遺憾,因為他的老大的目光中雖有好奇的成分,但並無激情。
柳生又靠在他的椅後,照例享受無人敢去隨意打攪的冷空氣,睡眼朦朧,也許沒有睡著,不會睡著,但隻要不需要動手,什麼動靜也不能叫他驚醒。
阿羅顯然是顧忌他的蠻威的,一心就熱切地給他鼓勁:“阿羅,你讀的書多,學問又大,你好好說,我老大喜歡讀書人!”想了想,他想到了阿羅的本行,於是馬上找補一句:“隻是別扯生意經啊!”
阿羅不敢,他明白小榕樹做的多半隻會是無本生意。他能把教訓記得很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