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這句,那個人又把消停了好一會的咚咚喹橫到嘴邊,現學現賣地吹起女孩子們唱過的山歌調子——原來不是自己。關鑫的心緒瞬間落回了原處,卻說不上是失落還是踏實,惘然一片,隻聽那調子隻能算順暢,可此時地高山靜,吹出的曲調竟也顯得清越悠揚,關鑫一牽一扯的心終於漸漸鬆弛寧帖。
吹了一晌,上尉執著咚咚喹興奮而專注地等著回音。那回音似乎有些刺耳,於是他有些疑惑:“這水準有些詭異……沒有樂器可以唱啊,不必吹口哨的。”
關鑫一驚,前一刻還有些閑散的心神隨即集攏集中,利目所到處,手中的竹杖一撥,淩空掃開了一道青影,上尉幾乎同時慘叫:“媽呀——”
關鑫有些滿意,他反應還不慢。而那尖銳詭異的口哨聲越來越急,關鑫不敢怠慢,四下裏一撒眼,麻利地把附近的草蓬枯枝堆近來。
此時一條條的蛇前仆後繼越湧越急,無聲滑行,有的貼地而來,有的還能淩空飛射,竹杖再順手,也隻能一條一條地挑飛,可它來得又多又急,顯然就不是這“舅舅”能應付的範圍了。
關鑫一邊敏捷地揮動竹杖抵擋,一邊迅速點起了火堆,但也隻震懾得一下——那口哨聲似乎比天敵更讓那些蛇畏怯,關鑫不由得有些焦急,蛇不肯退,而且還會越聚越多,而這堆火顯然是不能支撐太久的。
那上尉嘴裏用剛學來的野話亂罵著發急:“爺爺的!老子拿著你舅舅呢你就敢撲!蛇沒開春就出動,還愛烤火!小關啊,你也不解釋解釋!”
這以詭譎著稱的地方哪有什麼是可以用常理解釋的?幸而這個還是關鑫能解釋得來的——“是人!人用口哨指揮的!”
上尉慘叫,罵得更急,手腳也沒有因此而停,他把拖遝的長衫下擺隨便往腰上一掖,從火堆中搶了兩根大些的拿在手上,腳下把火亂踹,火星到處,守在那裏的蛇混亂走避,隨即就錯開了一個缺口,上尉揮舞著兩根火蛇做武器,嗚嗚怪叫著衝了下去。
關鑫再一次遲了一步,舞著火把跟上。
關鑫終於覺得可以信服這個人,再討人嫌也還是比自己高明機敏,就算隻有那麼一步,此刻自己還是比不上他。接受了這個認知,關鑫的心沉到了實處,倒不再泛酸了。時日還很長,他從來都不怕挑戰。
關鑫把前麵的人看成了一座新的山,可那山卻忽然自己撲騰一下,跌一個跟頭栽倒了。關鑫搶上去,沉毅的黑臉第一次動了容,他露出了焦躁而擔憂的神色,而那人果然哭喪了臉看過來:“我被蛇咬了……”
關鑫隻覺得眼前一黑,戰抖著感覺到了滅頂的淒惻和孤獨——他不是山,不是對手,他是他的戰友,他生平第一次出征,身邊唯一的戰友。
從小就聽老人們叨念:“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可關鑫太反叛,對老舊的東西總抱懷疑態度,這樣顯然是不對的。
那個“禍害”此刻正怡然地趴在自己的背上,中氣十足地發號施令,“快,這邊,對對,我看得到探出來的酒幡了……”
咬人的是普通的草蛇,根本沒有毒,關鑫一查傷口就知道了,路邊的草藥不少,割些來包紮了,可他還說麻痹,借口傷在腳上,走不動路,遂要求人背他。關鑫盯他,他明明很無恥,卻很無辜地盯回去,於是關鑫再次屈服。
這裏萬山疊嶂,往往一座山的山腳就疊著另一座山的山腰,那飄出酒幡的小小店家,就建在這樣一個地方。它又矮又小,大部分是竹木構造,頂上是茅草,這天然植物造物,在這山野之間,倒顯得寒傖秀麗而又渾然天成,此刻又有漫漫的山嵐霧靄繚繞,又多了幾分仙韻鬼氣,讓人向往,又讓人畏怯。
沒有人,沒有聲,山間不辯天時,不辯天色,似乎幾千來一直如此,而今夕也難計何夕。
小屋門扉虛掩著,酒幡在風中招搖,淙淙的流水聲似乎在遠處嗚咽,近處“咚咚咚”的,一聲比一聲真切,是門後有人麼?細細一聽,卻是自己越來越急的心跳聲。他們膽大,卻不肯造次,又吃過虧,知道了禁忌,於是順應了身體的本能反應,收回手不去推門。門前就放著一張木頭矮桌,圍著幾張竹椅子,桌上又有水壺和粗瓷碗。還有什麼理由不坐下來靜候主人呢?
坐下,椅子上墊了草墊,很舒適,碗洗得很幹淨,茶壺裏的倒出來的水又醇又烈,正是慷慨的山裏人家待客的奢侈品:泉水衝甜酒——他們似乎進入了一幅道家的畫卷中,寧靜,悠然,卻不真實,不帶感情色彩,隻在每一個細節裏蘊含著無限的幽密,引誘著好奇而膽大的過路人——站在外麵看,那些山水人獸,一律是靜止的,隻有一一走過,才能聽見他們在這個春天的美麗和危險。當然,就連這些,事實上也僅僅是一個地方某一瞬間表象的呈現。必定還有更為浩蕩,隱秘的故事和糾結,需要他們具有追溯和想像的勇氣。而這些,恰恰是浪漫大膽的年輕人富餘得隨時漫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