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開了好些距離,上尉忍不住表示了讚賞:“好個鬥不敗的小公雞!”
關鑫沒好氣,不理他,於是他換了語氣,輕輕的渭歎:“湘西的匪盜,果然如傳聞中普遍,可是……這世上由信念所引發的諸多行為,最感人的莫過於窮人的慷慨。他們窮得以這些行當為職業了,可還能這麼慷慨。”
關鑫心弦仿佛被輕輕地被撩動了一下,女孩子們的明媚和羞澀,黑小子的笑臉和那滿兜的野果在眼前飛快地閃過……他的心裏就湧起了些感激而感傷的情緒,感激,是對這個外鄉人意外表現出來的感性和公道,感傷,是對這片鄉土的委屈和憂愁。
他們都明白,這一路,有些地方,一旦走過,不會有再來的機會,有些人,這一輩子,隻能邂逅一回。而在這些驚鴻一瞥的隱秘美景,及人事外,他們曾觸摸到但無力安慰的貧窮和倉促夢想,則是另外一種漫長而惆悵的體驗,關鑫不知道,如果他們推開的這樣一扇窗戶,有沒有讓更多的人看到了景色,人心更廣闊的指向與可能性?
這時上尉已恢複了笑嘻嘻的表情,頃刻就蕩平了關鑫凝重的表情和心緒:“所以,我們氣氣他就好,圓他的夢,就向南走走看吧!”
向南,很快路盡,眼前疊起的是另一座峰巒。
上尉的長衫皮鞋於爬山不便,但他倒沒有抱怨,更不會氣餒,而這山似乎又比那山更荒更綠些,山澗常常就流成了小瀑布衝瀉而下,冰涼純淨的水汽時時把人激一個靈醒,衣裳早氤濕了,鞋襪褲腿全是泥水,可人還是覺得痛快。他們提了一半的警惕心也帶了一半的好奇心走著,想著那黑小子給他們預留下的,不知是什麼樣的驚喜和驚嚇,可惜,他們一直爬到了山頂,最多的意外,也不過是路滑些,山陡些,林密些,草荒些,瀑布急些,顯然,這都不會是那黑小子設置的屏障。
山頂氣象照例比山中又推遲了些時日,山中吐綠了,而頂上卻還是去年荒蕪枯黃的枯枝草蓬,觸目盡是荒涼之意。帶著些失落,他們迎著料峭的山風極目,一時無語,就襯出了那似乎永不泯滅的遊絲般的歌聲歡欣地,幾乎快活地漸漸飄在空中,猶如農舍煙囪裏的炊煙,嫋嫋升起,裹住了潔淨的山林,化成一縷青煙,在樹端的葉子中飄散,他們在高處,連呼吸都要細微,才能捕捉得到,然後,思維也會隨之飄散飄遠……
“一個人站在平原上,舉目四望,四顧蒼茫,受目力影響,他不能登高而望,見聞是有限的,因而,生活在平原或海濱的人,心底裏常有一種自卑感,麵對浩浩蒼穹,他總覺得人是多麼渺小;而生在丘陵地區的人受地理影響,他覺得世界是多麼小,他可以登高而望,目力更遠,心底更增開放與博大的品格。前者更適合農耕,無飲食生存之大憂患易養成安居之思想,後者易養成憂患意識,沉毅而勇猛,更適合戰鬥。看看我們學校,優秀的學員湖南人占了大半,前三名就盡是湖南人……小關,你的性格,也是這麼形成的麼?”
關鑫漸漸習慣了他時而深銳感性、時而輕佻隨性的變化,沒有理由再鄙夷他,但仍是沒法喜歡他,更不覺得他們已經熟得可以彼此分享感受,分析性情,但他的心緒還是隨著這個問題而飄遠,飄過重重疊疊的山巒,飄回到那第一座要逾越的山巒……
那時他還年幼,山在他眼裏就是天一樣威嚴無邊的存在,每一次從山腳、山腰上往上望,那山勢往上升,直升到山頂,這像是一片虛無縹緲的邊沿所在,他總覺得要是跨越它,就會掉進無底的溶洞中去,可是後來他勉力爬到了山頂後,看見山邊呈現出熟悉的景象:樹木仍是樹木,前麵還有望不盡走不完的路,還有爬不完的山,他這血肉之軀,還將永永遠遠走下去,走在不可改變的大地上,走在逃避不了的兩條地平線之間,這一切慢慢地呈現在眼前,既不怪誕也不可畏,可在它麵前,他渺小得等於零。沒有人理會他的憂傷和絕望,所有的人都留下他一個人在那裏哭泣,而他的想法就像他這個人一樣,渺小,笨拙,苦悶,驚恐不安。漸漸地,他習慣了一個人擰著倔強,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暴躁,他從這一山打到那一山,最後沿沅河上下撲騰,山裏水上,他沒有一樣把式做得比別人差,沒有一個拳頭能比他的硬,可盡管如此,他還是沒有辦法打出一個亮堂堂的世界來……要怎麼做?如果不是我的方式不對,那就隻能是這個地方不對,可是,要往哪裏去好呢?
“往哪裏去好呢?”
這在以往胸臆中折磨他無數個日日夜夜的問題,他確信自己一次也沒有吐出過口,哪怕胸臆都衝突焦積得炸了心,裂了肺,嘔了血,斷了腸,他也還是咬牙咽回去自己消化。可此刻它冒了出來,那麼輕鬆自然,那麼簡單易懂,關鑫驀然一驚,他發覺自己不是死死地咬住牙關,而是驚愕地張大著嘴。那麼,自己終於說出來了,就在他找到答案後,他解放了那個被捆綁多年的自己?恍然分不情心緒和現實,醒神間,那一句話接了下去——
“……春秋有佳日,山水有清音。這清音必不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