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早沒顧得上水米沾牙,早就又渴又餓,野果果然又甜又好,他們大口吃著,一邊偷眼打量那不知怎麼冒出來的楞小子。那小子果然黑,比關鑫、比這裏大多數風日裏勞作生長的人還要黑,簡直是麵似鍋底,黑哇哇黑中又透著亮,嫩得還沒長須,眉黑眼黑,頭上頂著極短的硬黑發茬,裂開著一張嘴,時時呲出一口白牙,顯得又囂張又倔強,白與黑奪目靈動,生機勃勃,野性不羈,就像一頭未經馴化的小獸。這時他滿意地看著兩個不懂事的接受他的惠贈,在他的勒逼下香甜地吃野果,顯得很得意。他頑童似的裂嘴而笑,雙頰鼓得像蘋果。
“吃好了?”
“哦,謝謝……不是你請我們吃的嗎?”
見那前一刻還笑容滿麵的熱情主人忽然又舉起了老鳥槍對準他們,上尉再一次委屈而失驚了。
“哈哈!爺爺的!也該讓老子發個利市了不是?方才是老子做主人好心請你們的,現在是開工了!來!打劫!”鳥槍後麵,他仍然裂嘴而笑,臉上是令人害怕、無可挑剔的誠懇與歡喜,我們通常稱之為天真。
上尉無語,隻微微避開些,關鑫早有覺悟不可能等他動手解圍,再加上早窩了一肚子氣,當下也不打話,手中的剩下野果一掀撒做滿天星,迷眼間,右手握一隻野果塞進槍口,腳下跟進,念及他請的客,下腿時上移了一點點,重重地踹在了肚子上。那小子也硬朗,痛得身子卷曲糾結成一團,還盡著一身牛勁抱了槍死不撒手。關鑫不想與他較力氣,於是另一隻手蛇一樣滑到槍栓間,幹脆地拗斷了扣擊。
那小子硬抗了幾秒種,硬不起來了,開始呼天搶地地哭喊著撲了上來:“爺爺的,爺爺的!你毀了老子的槍了!你毀了老子的槍了!”
那黑小子靈活勇力都過人,又能挨抗打,加上股了一股牛筋拚命,真不容易脫身。而那上尉就避開些,在一旁作壁上觀,口裏說的話又是風涼又是撩撥:“說的也是,壞人衣飯就好比殺人父母,況且不是人家先請了你吃你也沒這麼大勁,現在槍值錢著呢,就有錢也不好搞。嘖嘖!誰不跟你拚命啊!”
那楞小子更不要命了,無論摔他多少次,他都趕著哇啦啦地叫打,關鑫不知怎麼就有些愛他,舍不得下死手,被他纏得不免焦躁,挨了幾下,額頭也見汗了,可他最惱的,卻是自己那同伴,恨不得讓那小子去纏他,可顯然不可能,於是他下手更重些,再一次把他摔出去,趁他未能爬起來,抽身趕著走開,那小子在地上眼光光地瞪人、喘氣,可算消停不趕上來纏人拚命了。
關鑫抹汗,卻發現他的同伴意猶未盡,笑吟吟地瞧著地上的黑小子,完全沒有脫身走開的意思。
“小兄弟,你還有勁兒吧?湘西的野小子沒這麼不頂事!你不趕他拚命了,是要逼得他這樣走南邊的路,你才不趕,對吧?不然跌你多少交你都黏著打。不過啊,我們哪都去得,還就偏偏不往南走了。”
關鑫一震,轉念間醒悟過來,心裏再次掩上一股不是滋味的勁兒,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較真,這時,不防那上尉飛快地跳過來,躲到了自己身後,就這一愣神間,見機關被喝破而惱羞成怒的愣小子,就如同一頭被徹底激怒了的小牛犢,以更凶猛、更無畏的勢頭,從地上拖泥帶水地躍起來、衝上來。關鑫不合再次當了排頭兵,隻得凝神對付這頭勁頭十足的小獸。
一袋煙工夫過去了,關鑫抹了一把汗,又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可算輕鬆了。那小子被他的破衣服綁在樹身上,暫時撲不過來了,仍滿口噴糞地罵不絕口,身子也劇烈地扭動掙紮,估計這結實的背花也隻能綁他一刻鍾。關鑫沒好氣地掃一眼那氣定神閑觀戰的人,那人這會出場拖遝了——他笑吟吟地打量那暫時沒有威脅的小子,細細地掃過他密集的新傷痕,看得他比挨打時還要抓狂。
上尉不理他,徑直解下自己的長圍巾,帶著詭異的笑容繞到他的脖子上,黑小子強撐著叫道:“下手痛快些!老子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上尉的手頓了一下,“沒有遺言?你現在還沒十八吧?這麼死甘心?”
他盯著他的眼,黑小子到底還小,不知想到什麼,眼裏就有些紅了,而後又怒,“呸”地唾過去,上尉又氣又笑,卻不見下死勁勒死他,隻敲一下他的腦袋,就轉身走開。
黑小子就有些愣,隻聽上尉邊走邊扔下話來:“被勒死算好漢了,被凍死就夠窩囊了吧?”
黑小子傻了好一會沒反應,看到他們果然不往南走,那小子又有些欣慰,於是在身後一口氣發出了三四十種不同的詛咒和威脅,由此可見他的想像力之豐富,提煉精要,不外是:“你別讓我再碰到你,不然……”
人早不見了,而他也罵得實在口幹了,黑小子才算住口,一低頭,脖子到前胸帶著那個人的體溫正烘烘暖著,帶著他不熟悉的柔軟觸感,於是他又低聲地、喃喃地念那可以發泄各種情緒的口頭禪:“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最初是疑惑,最後,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他微微的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