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輕俠
黃昏時分下過一霎兒的冷雨,而後,似乎被凝重的氣壓所滯,梗住了,隻是蕭索的寒風,輕一陣兒緩一陣兒地輸送著濕冷,那冷嚴嚴密密地鋪蓋下來,遇著了人間渾濁的人工製暖抵禦,就液化成了水——愈近人跡的地方,空氣中飽含的水分兒就愈加沉重,逐漸沉澱成霧。大羅天的燈紅酒綠也被冷霧腐化——華燈早上了,卻被雲遮霧罩著,成了滯凝的夜黃昏,隻是黑不得,叫人等得心焦。各種聲響兒也猶如隔著水波兒,沒個頭緒,隻混沌一片兒。來趕夜場子的真假洋鬼子們就不時停下,不適地側耳傾聽,隻是若有所失。後來,有人猛然醒悟過來——原來是還沒聽妝班的戲園子開台!納蘭小王爺還未開腔兒報夜呢!
戲園子前,升起來的兩盞燈籠兒已經亮了起來,暈著濃濃的菊花兒黃,地上搖曳著淡淡的陰影,不時有人影兒漾過來漾過去,又去得遠了。
丁佼站在門前,輕輕地摸著門口的兩行對聯兒——“底事於卿,風吹皺一池春水;多情笑我,浪淘盡千古英雄!”——觸手溫涼細膩,而那紙兒已經薄脆了。似已曆經了年年歲歲的風霜雨露,其實也不遠,隻是這時月,任何東西都容易磨損,顯出老態。
門,卡擦擦地響,又慢又輕,然而發出的聲音卻又沉又悶。
偌大的園子裏唯一開著一盞台上燈,仿佛是霧中飄搖的渾月兒,散發著暗淡的光,霧氣粒子在橙色光芒的照耀下,靜靜地沉澱下來,旋又被輕風吹得上下翻飛,散入了各個角落浮蕩著陰影。
無人的戲園子顯得陰森詭異。
台上,燈下,納蘭正在中央咿咿呀呀的唱,隻是出不了聲兒。隻有那身華麗花哨的戲服,依然風流的身段在那裏閃爍著霧沉沉的光影兒,就像衰敗的皮影兒戲。原來沒有了光和聲,剩下的色和技會變得黯淡、妖異、沒有生命。
丁佼卻不敢開燈——他明白,納蘭的嗓子倒了。他不覺走到了台下,正對著納蘭,他張了張嘴,卻也似啞了嗓子,隻是出不了聲兒。
“明天,如期演出,對嗎?”納蘭的聲音暗啞、冷淡、平板,沒有喜怒哀樂,一如他素淡的臉,絲毫也沒有上妝,然而,這樣兒的臉更似一個刻意描畫的臉譜兒。
丁佼什麼也說不出來,心髒像隻螃蟹兒緊緊撰住了他。
“其實,唱戲還是你教我的,隻是我火了後,你就退了。可如今納蘭倒了嗓兒,四郎還活著,其實沒有人比你更適合楊四郎這個角色。”納蘭一笑,道:“這世界就是一台兒戲,做盡領銜唱實在太累,從此我隻要輕輕鬆鬆坐在下麵看戲就好了。”
丁佼追近一步,道:“坐在下麵隻能看別人精彩。”
納蘭忽然回頭,逼視過去,眼底是深不見底的傷和怨:“你不能這樣……一麵兒給我悲傷,一麵兒又來安慰我。”
丁佼頹然地怔在那裏,他們……該從那裏論起?麵對所有的激烈事件,隻怕他們的回顧都是一片兒空洞,就像那些經過長途奔跑而累垮的人。而這一陣兒,新的生活,新的方式,新的追求,新的寄托,漸漸成形兒,似乎掩蓋了舊日深入五髒六腑的傷痕,而又有京劇和陶瓷,生活似乎驟然變得透明、嚴密,錚錚有聲,賞心悅目。人是越走越遠,越陷越深,連記憶都跟不上自己了,失去了記憶,思想隻好走回頭路兒。哪怕你刻意忘記,不肯挖尋,而痛苦至深時,你便會觸到事情的神秘之處,觸到問題的實質,觸到最初的傷。
納蘭大概是覺得好笑,於是收回視線,放緩了些兒情緒,昂頭發出了一聲兒長笑,那笑聲是豔媚而淒慘的,有一股子透骨的悲涼,雖然盡管在表麵上浮滿了好笑和有趣的泡沫兒。他道:“在戲台上,往往男女反串反而更精彩,可是,你知道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嗎?其實男人隻想熱熱鬧鬧、轟轟烈烈地演一場戲,一出兒就夠了!女人想要的,卻是長長久久,女人要的,男人不想給,男人想的,女人索性就當場戲來看。”
言罷,納蘭一件兒一件兒地解去了戲服——三藍團龍紋樣兒的紅蟒兒,腰係的玉待兒,忠紗兒,駙馬套兒,翎子兒和狐尾兒,護領兒、小胖襖兒、緊腿黑彩褲兒、薄底履兒、水衣子……一件一件,蟬皮兒一樣兒,花團錦簇,繁華人生,勇武生涯,英雄歲月,落了一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