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 戲夢中的情與仇(2 / 2)

丁佼的手就按在舞台的邊緣,半身兒慢慢地塌下去,無聲地躬在舞台前,躬成一個泥塑兒。

“你不看看我麼?你一直知道……隻是我。你為什麼不敢看?”納蘭顫聲兒問,丁佼隻似一個顫抖的泥雕兒,納蘭的聲線兒悄悄起著變化,漸漸變回了原來的清朗低婉的女聲兒,她慢慢地,一件兒一件兒,又穿上了女裝:紅菱肚兜兒,水紅的貼身小襖兒,純白的平金繡棉大襖兒,連邊飾也是白色的絲兒刺,下麵一條白底散花兒的彈墨裙兒,那白底兒上散的,是一叢兒幽蘭,取的正是中國古畫的意蘊,以墨畫蘭,依稀正是明末清初時秦淮八豔中的杜若蘭的蘭花圖。

在窸窣作響的衣料摩擦聲兒中,她輕輕的聲音說唱一樣兒穿插著:“……那天,其實是我弟弟的尾七,府裏一直秘不發喪,然而,人卻是切切實實不在了……也許不是想死,我隻是想找到一個聽不到人聲兒的地方……要是能重拾回自己的內心,那該多好,我怎麼才能擺脫這個煩惱、無聊、苦悶、悲哀的生涯呢?然而我是背了好幾輩子怨恨的人,如今又多了弟弟的命兒,在沒有嚐盡人世的辛酸以前,是想死都不能死的。不能麵對自己,於是我想學他,想感受他的人生,他的痛苦,還有他那畸形的抗爭……於是我穿上了他的衣服,吞了他沉迷不已的鴉片膏……也切實感到了飄飄然的解脫,等我醒來時,我果然倒在了這裏。你一筆一劃兒地替我上妝,給我描畫出一個新臉譜兒,一心一意,要描畫出一個新的人生。我也以為,這樣兒,就可以讓弟弟在我身上複活,我們之間,並沒有橫著不可逾越的生死鴻溝——然而,這生活,這一幕幕的演出,是永遠不可能終止的,我太累了,不能再扮演什麼。丁老板,那毒酒隻啞了我的嗓子,卻毒死了納蘭蘭亭,從此,就隻有納蘭蘭酊!你記住,我不再欠你什麼了。”

她又慢慢地把那一頭自然曲卷的黑發摟起,高高地摟成個雙鬟兒,用一枝玉簪子細細地插好;滴淚似的白玉耳環,閃爍出了堅脆憂傷的美,米白色的麵上毫無裝飾,已是秀媚之極。她最後在外罩上了一件繡著五彩夾金線兒的披風兒,上麵綴有各色琺琅。

——隻有她才配得出如此風華絕代的韻味,那高雅貴氣的氣度在她身上才能如此淋漓盡致!

丁佼呆呆地看她,倒不是驚豔——他覺得他的愛情已經蒼老,而老的愛情像家庭感情一樣兒,溫柔和強烈。然而,也像許多的老式人一樣兒,在兩個人的愛情麵前,他們隱忍,並且最終隻能選擇自己的家庭使命……他曾經想向她解釋,花滿樓那一場火其實並不是自己放的,然而,這能有多大差別兒?或許是有的,但這差別的真正契點兒是在於:她最後的親人,她的弟弟納蘭蘭亭第一次接受宗社黨的任務,被燒死在了那一次的火場中!這才是無可挽回的結果。而他們所負的責任剛好是背向的!新時代的人也在呼籲說:人類並非血統的傳承者,更是文化的傳承者。然而,不同的血統正造就了這不同的文化道德教養,即使有求同存異,但也有些兒是勢不能兩立的……

納蘭穿著一雙花盆底黑緞鞋兒,從他麵前走過,要走下台,又略停下,道:“清末許多官僚以忠烈自詡,可是清亡了,他們沒有一個以身相殉的,隻搬了自己多年辛苦搜刮來的金銀珠寶兒住到租界裏,以大清遺民自居,過著優哉遊哉的閑散生活。當然,清末也不是完全沒有堅持士節的士人,最典型的,就是為變法自覺獻身的大俠譚嗣同,康有為墮落了,而潭大俠的忠義不礙於任何一個時代——‘複生,不複生矣;有為,安有為哉!’這是世人都認可的潭的挽聯兒——潭大俠是一個敢將熱血寫春秋的真英雄。”

丁佼道:“……謝謝。”

那花盆底兒敲擊到地上的聲響,一下一下隻踏在他的心上,終而終止於一聲輕輕的關門聲,他就驟然失重,心底似乎盡被掏空了,而納蘭從此離了這個鬼魅斑斕的世界,再不複返了!

寒風驟然撲入,眼前的燈兒搖曳得就如同一團兒橘紅的火,而這火正一下猛似一下地向自己撲來,很快就會燒到他的身上,但他不能躲,浴火涅槃隻為了明天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