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衣服的宿命
1、半把香
有女人進來，獻進華服叉環脂粉，放在她麵前，聽任她選用——以前，她是否曾經向往過？向往著坐在這裏的美人兒，不是蘭町，而是自己……就像現在一樣兒——是的，好吧，她不能否認，她有，而且不止一次。看這妖嬈隆重的旗袍兒，足襯出青春的嫵媚和嫋娜，風流款款——它燙貼地在身上自由流淌，仿佛自己也有了自由意誌，會被人矚目，會受人尊重，於是抬頭挺胸，顯出了尊貴；這夾錦棉的料子上冰兒一樣冷豔精致的絲兒繡，有著咄咄奪人的幽雅，銷魂的奢侈——那麼多細而巧的針線兒，密密地合在身上，這就顯出了用心和苦心，有了心兒的嗬護，女人不是就會快樂幸福了嗎？這又冷又貴的珠兒玉兒翠兒飾物，這份兒冷凝堅硬的美，是因為它的價值讓人也生出了珍貴之感，它的堅硬讓人覺出了堅貞和久長，是的，它讓女人覺得自己也像它一樣兒，因為珍貴而美，得到的愛會堅貞而永恒；加上這白的紅的粉的香潤脂膩的霜兒粉兒、這暗香流動的香水兒、這玻璃一樣兒的絲襪兒、驕傲的高跟兒鞋，再平淡的女子從這裏麵遊走一番兒，也會變得魅媚醉濃，難以抗拒。不喜歡嗎？自己曆來愛美……這個美麗而墮落的夢兒！
知道不可能，後來又很高興知道這需要出賣青春和尊嚴，於是很高興地唾棄了……然而，在很久以前她就對自己的生活感到一種貧乏和絕望的壓迫，從前念過一些兒與人生毫無關聯的課本，而且又痛苦地忍受著一切不能由她自己解決的微妙而惡毒的人類的歧視，每當她從父親那裏拿到學費的時候，父親沮喪的臉兒便傷害著她的靈魂。而她擦肩而過的，她混雜其中的，卻是那麼一個豪奢狂侈一夜千金的糞兒場！父親為了她在掙命兒，她何嚐不是和自己的靈魂在掙命兒！她本不是蓮兒，誰知道她是什麼！蘭町才是，她本就高而美，本就是蓮兒，失陷於汙垢……雖然可悲可歎，然而她知道，她素本高潔，而髒的，是別的——還是這樣兒好些兒吧，不然，如果你本就生在裏麵，你怎分得清什麼是你，什麼是它！有些兒人是生而知之，而她，隻是狠命兒學而知之，那麼努力，那麼拚命兒，還要留些兒餘地兒，做出遊刃有餘的淡定，做出來的姿態，卻依然不如從容自生的……這道理，孔夫子兩千年前就已經領悟，自己隻是不信！信也不肯認。罷罷，在這裏，在這大城市裏，有活力的源泉兒，有暮氣的蒸籠兒，既是功名兒的溫床兒，也是罪惡的深淵兒；是英雄得誌之地兒，名士得意之所兒，亦是誌士頹靡之處兒，好漢落魄的地方兒。很快，她就能切身體會到其中的翻覆……但那又如何？沒這身嬌玉貴掙兒出來的蕙質蘭心，是以可以到滾滾塵世中翻翻滾滾，七情六欲、悲喜苦樂，無一不嚐，無一不悉，也算沒白來這一遭兒，白活這一趟兒。
——如果這糞兒場裏真的如此快樂迷人，那何妨不幹脆就做一個屎殼郎呢！
史冰心心下感慨著，甚至很沉醉地聆聽著魔鬼的勸導，然而，她做出來的卻是冷著臉兒隨手兒一掃，把麵前的魔環兒掃落滿地兒。金兒石兒滿地兒滾動著，錦衣飄飄，白的粉兒，紅的粉兒塵埃似的蕩漾，美，然而冰冷，沒有重量，沒有靈魂。正因為沒有靈魂，所以用假想的自由、尊重、嗬護、愛、珍貴、忠貞、永恒的女人們的迷夢兒，去誘惑，半強半哄地偷換轉來！而後，失掉了靈魂的女人這才猛然醒悟：其實自己要的，不是這些冷物兒，是真正的心兒，是真正的愛，是相知的人兒！然而，失卻了靈魂，如何再能覓來有靈魂的人兒的相互給予？再不能了！學而知之的靈魂，或許不如生而知之渾然天成，然而每一分兒都經過苦苦的打磨，因而更堅硬而不可移——她如何能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