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要走?”杯中梔花茶騰著香,煙氣在女子眼前散開,看不清對麵男子的神情。
他說要走的。在長達三個月的診病之後,她終於康複,而他,終究是要離開的。但,他曾說要帶他一起走,一同浪跡天涯,一同尋遍百草濟世救人。而今,他要走,卻是孑然一身,將昔日的誓言拋下。
“是。”布衣男子看著杯中梔花茶,正是前幾日,他陪她一起采摘下的白梔花。他還說過,想一輩子泡她喝的茶。隻是在聽到她的身世後,這個夢,就如同泡沫般幻滅了。
花已盡,人不留。
“為什麼?”她將目光傾注在他的身上。為何他不敢看她?是心中有愧?如果當真離開,他就是背信棄義,便是辜負了她的一番深情——他,不是這樣的人!
白尚寒,卻是寒後暖風,絲絲溫暖。
“你姓複。”簡單的三個字,在他說來卻是萬般艱難。大琿姓複的不在少,然,他獨恨她這個姓複的。不!不是恨她!是恨她的姓,姓複!昔年好望山礦場上的那個監工,也姓複。正是他,害得自己成了孤兒,流落異鄉。手起刀落,昔日年少的男童,親眼看著父親的首級被砍了下來,鮮血濺在那個複姓男子的身上——那是父親的血——作為卓族不屈服的英雄,他死在了瓏鈴人刀下!“我不能和姓複的在一起。”
姓複?她就快要忘記了,當年赤道上的動/亂處理有誤,督道念議行被處斬,底下一幹人員,死的死,囚的囚,有些流放去了離淵島。她本也要去的,卻陰錯陽差來了雨崇,入了千衣坊,成了十二領衣之一。姓名在腦海中已經被漸漸淡忘,她隻記得自己叫似衣。
誰都沒有提起那些往事。
他流落異鄉,嚐盡人間冷暖,以一個流浪的異族少年的身份行走在大琿的國土之上。他並非有濟世情懷,隻是機緣巧合下結識了一名醫者,而後便專門救助那些貧苦的百姓。從不入官門,他隻是一個民間大夫,過著清寒的日子。
她雖身在千衣坊,不說錦衣玉食,卻已經生活無憂。隻是孤獨一人,又有誰可解寒心?每日侍弄花草,直到成了習慣。父母親人不知何處,縱過往有錯,又與她何幹?不過是一介孤女,她又行錯了哪一招?
他要走,隻因她姓複。
“就這樣?”似衣欲哭無淚。這個理由簡直可笑,隻是為何在見他滿目創痍之後,又笑不出來?究竟誰對誰錯?“啊?”
白尚寒低頭,雙手纂著衣角。一個複姓,硬生生將幸福阻斷。他不甘啊!三月!他精心照料著對座的女子,從病中一路攙扶至今,正如一朵將死之花在接受了陽光雨露後重新煥發了生機。但他是這樣殘忍,將一切美好統統收回,任風卷狂亂,吹得一地零落,空悲歎。
“說啊。”似衣看著白尚寒。她不是會挽留之人,如果真的要走,她絕不會再做糾纏,亦不會有什麼臨別贈言。白尚寒牽她今生之情,動她此生之愛,如今,竟要一走了之!徒餘她一身悲戚,傷人至深。“再說一次,我要聽你說完,完完整整地說一次。”
白尚寒將目光凝結在梔花茶的香氣裏,陣陣沁人心,處理過的花瓣浮於茶水上,是戲衣的心血,濃情厚意。然,他未能報了。
起身,白尚寒不去看座上的女子,倘若再見,那顆決定了離別的心就會動搖——他是卓族的子孫,永遠不會忘記那次瓏鈴對卓族的蹂躪!不可原諒!
“是的。”長久沉默之後,沉香堂中回蕩起白尚寒決然的聲音。他要走,一定要走的!繼續留下,隻會增加他的愧疚和負罪感。他不能同曾經傷害自己族人的凶手的女兒在一起,那會受到族人的唾棄,他的靈魂,也會不安。他不能在無休止的自責中去愛似衣,那樣,他會瘋掉,也一樣傷害了似衣。他心愛的女子,為何偏偏是那樣的血統?
他說了,冷到了極點,宣判了這場愛情的死刑。
沒有哭,她隻是看著那個如判刑官一樣的男子,眼淚盈了出來,但如何也落不下來,在即將掉落的瞬間止息,模糊了視線。
什麼都沒了!她不會去乞討愛情,縱是淪落風塵,一樣做不出這種事。要走便走吧,她依然是昔日的似衣,孤身一人,沒了白尚寒,可以寄情花草。縱是無風月,仍有滿夜星。
“你走吧。”似衣起身,“不送。白大夫。”
步態輕盈,似衣在白尚寒之前離開了沉香堂。
白尚寒坐於碧紗櫥外,思及往事總有心緒萬千。而如今,青紗後的女子卻是身在病中。
那是在拂盈園見過似衣後的第二日,他本收拾行裝準備離開雨崇敬,卻在臨行前遇絡衣拜訪,說是似衣突然重病,已經昏迷一天,至今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