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前奏對並不像演電視劇,不但不可以賜座,連站著回話都不可以。因此海蘭珍父女進了暖閣,伍什圖到底已是二品大員,時常進宮,倒也不甚慌亂,進門後先是說了句:“臣伍什圖攜女恭請皇上聖安。”然後領著海蘭珍跪安、起立,走幾步到皇上前麵,跪在一個紅邊百心的厚氈墊上奏對。
海蘭珍不敢抬頭,隻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舅舅和榮蕙,發現他們見到自己也是一愣,到底知道是在聖駕麵前,榮蕙並沒有露出刁蠻任性的一麵,隻微微錯愕之後就不動聲色地跪好,等候聖意。
皇上看了眼海蘭珍,卻對忠毅侯和榮蕙這邊說道:“你下去吧。”
忠毅侯於是悄無聲息地領著榮蕙跪安退出。海蘭珍心裏十分奇怪,不知皇上葫蘆裏賣的什麼藥,耳聽得跪在一旁的父親也是呼吸聲稍顯粗重,顯然伍什圖也不清楚皇上這次召見到底是何意圖,父女倆老老實實地跪在厚氈墊上回話。
皇上不過溫言問了伍什圖幾句家常,又嘉獎了伍什圖政務勤勉,然後賞賜了許多東西。海蘭珍猜測這要是在大公司裏,就是上司為籠絡下屬而特意打出的親民牌了。此牌一出,不但下屬感激涕零,而且於自己的聲望也是大大有益。不過,這麵見天顏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就是跪的時間長了,她的膝蓋有點疼,而且腰還有點快要直不起來了。看來當官第一要練好的就是這跪功了。她又罵了幾句清宮戲的腦殘編劇,怎麼不把史實查清楚了就胡編呢?誰說在皇上麵前可以“賜座”的?他母親的連站著說話都不可以!,她正在腹誹間,突然聽到皇上在問話:“你就是吳紮庫氏?”
海蘭珍呆了片刻才後知後覺這吳紮庫氏指的就是自己,原本父親教的是當皇上問:“下跪者何人?”她再回答:“臣女吳紮庫氏。”可是現在皇上搶了她的台詞,她該說什麼啊?
她趕緊低頭恭聲道:“臣女在。”剛答完這句,突然覺得身邊的伍什圖大人虎軀一震,海蘭珍趕緊思考,難道這句答錯了?好像有點不倫不類,是不是應該答“臣女正是”之類的?好像也不對。臨出門前,烏雅氏隻匆忙教過禦前禮儀,並沒教過應對之策,現在看來這速成班果然誤人。
還沒等她思考完,就看到父親摘下帽子,磕了一下頭。海蘭珍心想,原來真的答錯了。好在皇上也不追究,問完了這句,突然讓海蘭珍抬起頭來,海蘭珍略一錯愕抬起頭來,隻看到一個麵容瘦削、神情肅穆的中年人正看著自己,眼光中有審視也有好奇。海蘭珍想到他不奢靡、不好色,甚至連戲都不看,每天批折子上萬字,對陛見述職的各級官員都恨不得能夠逐個召見,不由得心生敬意,這才真正是宵衣旰食,嘔心嚦血啊。
皇上問話的時候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不過是姓名、年齡、讀過何書之類的,海蘭珍答的也是中規中矩。到最後海蘭珍幾乎要以為這是一次成功的軍民魚水情之行時,皇上突然輕輕鬆鬆地問了一句:“《詩經》中何句最佳?”
海蘭珍下意識地答道:“詩經三百篇,莫若《衛風;考磐篇》,詞清句麗,穆如春風。”
文人士子追求的最高境界不外乎是出仕,而一旦仕途受挫,便要隱居山林,尋找心靈的解脫和慰藉。《考磐》大概就是最早的隱士詩了。海蘭珍淪落到這個時空時,萬般無奈唯有自我安慰“大隱隱於清”,權當自己隱居在清朝了,因此對《詩經》中寫隱士生活的《考磐》格外喜愛,旦夕閱讀,仿佛身臨其境。此時皇上一問,便下意識地答了出來。
答完,海蘭珍也是心裏怦怦直跳,靜等父親又一次“虎軀一震”。怎奈這次伍什圖沒有任何反應,她這才想起父親大人乃是武將出身,怕是沒有讀過《詩經》的。
她大膽看了一下皇上的反應,發現皇上麵露嘉許之意,心裏一寬,看來不算太錯。她卻不知道這無意中的答話暗合了皇上向往悠閑的隱士生活的心意。
皇上登基前曾自稱,“朕昔在雍邸自幸為天下第一閑人”,登基後凡是宮內畫師所畫的行樂圖裏,皇上不是在清流濯足、觀瀾石上、坐觀梅花、就是在林間漫步、鬆澗扶琴、寒江獨釣,一副享怡然自得之樂的情形。
皇上問完這句,似有未完之語,卻終究沒有說出來,隻叫總管太監蘇培盛送了伍什圖父女出來,又賞賜了彩緞、簪環、玉鐲、古董等物。父女倆回到家中,烏雅氏早等候多時,將海蘭珍送了回房休息,就急急忙忙來外書房找伍什圖。伍什圖將麵聖的情況大略說了說,因皇上並未說明賞賜何物,夫妻倆就以為隻是尋常的彩緞首飾,也不甚在意,烏雅氏隻略翻了翻就準備要叫李嬤嬤收到庫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