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衣文錄》
孫犁先生此書,久聞而不得一見,所讀為網上搜出,未知是否全本。二十五歲以前,凡有新書,也像孫犁一樣,找牛皮紙包書皮,會三種包法。後來書多,覺得包上書皮,原書的風采盡遭淪沒,從此不再包。遇到特別珍視的書,取身邊隨便找到的幹淨紙張裹上,讀完去掉。我的手易出汗,無論冬夏,手指接觸紙麵稍久,書頁便被沾濕變形。讀書時,自己注意,翻開書頁,盡量以指背輕壓,不使書合上。古人焚香淨手的講究,對我沒有作用。
可是我愛書終生,卻不能藏書。書到處亂塞,便如土豆紅薯一般,讀時拿起,讀後棄置一邊。書麵不平,有折角,有卷邊,不能忍受,辦法便是用一疊字典之類的大書,壓上一段時間,果然會好很多。我手指粗笨,像孫犁先生或其他愛書人那樣就燈修補,既無此等閑暇,也不具備相應的手藝。
《書衣文錄》動人處,不在評論所讀的書,而在所記一個愛書人的生活,一些小細節,小議論,小感慨,感時論事,勝過眾多堂皇的官麵文章,如《釋迦如來應化事跡》條:“餘不憶當時為何購置此等書,或因魯迅書賬中有此目,然不甚確也。久欲棄之而未果。今又為之包裝,則以餘之無聊賴,日深一日,四顧茫茫,即西天亦不願去。困守一室,不啻劃地為牢。裁紙裝書,亦無異夢中所為。”
又如《使西日記》條:“因炊事忙,此事遂廢。此數日間,亦不得安靜,何處可求鎮靜之術,餘不惜刀山火海求之。”
得失向來不由人,欲不豁達,豈可得乎。一片寂寥心境,後人讀之,不以尋常傷感視之,更甚者,將“謂我何求”,則大可快慰了。
《隋唐演義》
演史小說中,《隋唐演義》不是很有意思。但這次買,是想看書中是否有關於楊素的段落。秋天抄錄唐詩,讀楊素,覺得是意外發現。論隋詩一向薛道衡、盧思道並稱,連唐人也覺得薛是“近代”一大宗匠。而楊素詩雖傳不多,氣格之高,還在薛、盧及楊廣之上,即放在唐初,也少人可比。最早因《山齋獨坐贈薛內史》二首而對楊素念念不忘,讀過《贈薛播州詩十四章》,大為歎服。陳子昂、張九齡的《感遇》,若不論數量,未必強過這一組。抄唐詩,原擬編一本新選,凡《唐詩三百首》及社科院文研所《唐詩選》已收錄的,概不選入。現因楊素,決定略加變動,擴大範圍,成《隋唐五代詩選》。
《紅樓夢》
上小學時,在鄉下親戚家,看過一本線裝《紅樓夢》殘本,有繡像。讀了半天,似懂非懂,沒有興趣。書前畫的人物,黛玉、寶玉都像和尚,所以印象深刻,但同樣不喜歡。我喜歡的是連環畫上男子頂盔披甲,女人長裙環佩的形象。憑記憶,我現在知道那是改琦的手筆,在紅樓插圖中相當有名的,但還是不喜歡。如果寫實畫,我覺得雍正十二妃的漢裝像,看上去更漂亮。
此後到中學,愛看的是戰爭、間諜、探險、神怪等故事,根本不知道世上還有一部《紅樓夢》。進大學,先讀了圖書館裏的一套程甲本,豎排三冊。出版解禁,各種《紅樓夢》紛紛上市。我沒有版本知識,買了一套地方出版社的,還是程本。前後讀過兩遍,幾無感覺。我那時的興趣又變了,一在唐詩,二在歐美近現代詩,三在西方現代小說,四在禪宗、美學一類正時髦的東西。古代文學史學到明清,我隻是背了些基本知識,讀了些非讀不可的名著,不再多花一點功夫。
到紐約後,帶著一套啟功等整理的本子,反複讀,讀出滋味,從此愛不釋手。程本那些文字上的修改,至此才被扭轉過來。
這一套,一讀就是二十年,書裏加過無數次紙條,文章寫出後再一一抽掉。畫的紅線,批語,不計其數。
書已經很破了,幾次想丟掉,重新買一套,要書邊闊一點的,紙質厚一點的,最好是布麵精裝,經得起未來幾十年的折騰,然而一直找不到。舊書上那些批語和記號,沒有過錄到新書上,扔掉就可惜了。
十年前在唐人街書店看到一部影印線裝的脂批本,開本很大,非常漂亮,四十元,我覺得貴。決定等等,減價再買。不料兩個月後去,書店唯一的一部,已經賣掉了。
法拉盛圖書館有一套王希濂等三家彙評本的《紅樓夢》,借來幾次,摘抄了一些材料,覺得以後還可參考。托書店代訂,沒有訂到。幾年後,圖書館清理藏書,這套書——雖然略舊,但品質完好——卻被不懂中文的館員淘汰掉了。他們淘汰書的標準,是看出借率,往往丟掉的,都是古典文學方麵的好書。
畢業剛工作時,大概是沈陽的一家出版社,出了一係列的紅樓續書,印製得相當精美。我買過其中幾種。找遍藏書,毫無蹤影,不知道送給誰了。續紅樓的代不乏人,這些書,讀來解頤,最好的,頂多可當飯後的談資。
總體上來說,《紅樓夢》的兩個主要人物,寶玉和黛玉,性格懦弱,多愁善感,很不投合我的口味。隻有湘雲,仿佛曆代我喜歡的文人,爽利豪邁,最讓人開心。即使在我二十多歲最想談戀愛的年紀,黛玉這樣的人物也沒讓我動過心。我聽一位遠房表哥說到他單位一個女孩,自比黛玉,又自比林道靜,經常一身白衣,長街獨行,自怨自憐的,當時覺得好笑,如今想來,或許其中也有一番苦衷吧。
《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
拜倫的書中,時時還能想起來的,是《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大學一二年級,讀歐洲詩歌,圖書館裏,拜倫和雪萊,都沒有中譯本,更別提華茲華斯、柯勒律治和濟慈之流了。急不擇食,隻好放膽去讀英文原著。像小時候讀“聊齋”一樣,挑篇幅短的讀,挑詞彙和句子簡單的讀,讀懂多少是多少。就算有誤讀,勝似毫無所知。雪萊的集子是這麼讀下來的,拜倫等等也是。華茲華斯一直沒感覺,就是因為那時候讀他的詩,覺得英文很難。柯勒律治的《忽必烈汗》,還翻譯出來,投給雜誌。
英文本《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布麵精裝,小開本,很舊了,有插圖,這和當時印刷簡陋的中文書迥然不同。僅僅拿在手裏,就已喜愛不置,其實我抱著字典能讀懂什麼呢。天氣好的日子,從山頂的大圖書館出來,一溜煙從高而陡的台階蹦跳而下,到山腳的林子裏,背對著一蓬榆葉梅坐在草地上,看圖,看字,看每一章起始的字母花飾,透過一組詞,而不是完整的句子和段落,感受另一個年輕人的心思。那時我讀“楚辭”,喜歡《遠遊》的境界,想象畢業之後,有了工作,掙了錢,要滿足兩個願望:一間自己的屋子,書架,台燈,一杯茶,可以自由看書寫作,而不必受限於統一的作息時間;去遠方亂跑,見識殊方風景和人物。拿哈羅爾德來應證自己的夢想,當他是個理想的預演。愛屋及烏,連遊記也喜歡讀。愛徐霞客那樣的遊記,而三袁之類朝出暮歸的暢遊,卻讓我倒了點胃口,覺得太輕易。說來很巧,中西兩部偉大的小說,《西遊記》和《堂·吉訶德》正是不折不扣的行旅小說。我嗜愛各類消遣小說,科幻和探險作品中的名作,阿瑟·克拉克的《2001年太空曆險記》以及近來風行的盜墓小說,也可歸於此類。
大學時始終沒讀懂《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直到遠赴異域,中譯本猶不見麵世。但沒讀懂的快樂,不亞於中英對照連看幾遍。將來也許還會重讀,但不是現在。
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這樣評說:拜倫“長遊堪勃力俱大學不成,漸決去英國,作汗漫遊,始於波陀牙,東至希臘突厥及小亞細亞,曆審其天物之美,民俗之異,成《哈洛爾特遊草》二卷,波譎雲詭,世為之驚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