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在手上展玩數年,封皮破裂,將要散架;用透明膠條前後粘貼,勉強保持完整。其後有朋友來,極愛此書,不嫌髒舊,攜歸外州。我雖然可惜自己在書中留下的標記,但在讀了太多遍後,情形一如對貝多芬的奏鳴曲,估計幾年內不會再揀起,也就割愛相送。十幾年後,朝夕與“聊齋”相伴,總想起紀曉嵐。去書店尋找,見到的都是各種白話翻譯本、注釋本、賞析本、插圖本,以及開本怪異的所謂珍藏本,認真可靠而又潔淨的版本,一種也沒有,所以至今手上仍付闕如。
《魯迅小說裏的人物》
周作人心細,不僅記憶好,也善於讀書和使用材料。此書加上《魯迅的故家》,斷非其他人所能寫出。朱正先生多次著文談有關魯迅的史料,取舍標準極嚴,對周作人雖然不喜歡,提到這兩本書,說不因人廢文。對比一下許廣平,就知道周作人提供的材料的可貴。以許廣平的身份,是應當留下更多和質量更高的回憶文字的。
止庵為河北教育出版社編定“周氏自編文集”,說到史料的珍貴,更稱讚周氏是真正懂小說的人,書中重點不在文學評論,但偶有涉及,見解甚為高明。我前後讀此書兩遍,趣味還是在周作人提供的魯迅早年生活的環境和細節,包括鄉土風俗和人物。知堂記事,同輩人多不能及,如他在《知堂回想錄》中描寫紹興會館,不見絲毫為文痕跡,語言簡樸而有韻致。周作人既和魯迅反目成仇,魯迅死後卻要靠回憶魯迅來“體現自我價值”,想來內心是非常別扭的。在這種情況下,行文猶能雍容自如,不起微瀾,讓人覺得其矯情鎮物,仿佛深不可測。《知堂回想錄》中感激魯迅在其五十自壽詩遭到批評時,說出理解和態度持平的話,倒是知堂晚年文字中難得的見性情的部分。他說《傷逝》是借愛情故事喻兄弟之情,這在外人,是難以體會得到的。
孫犁先生《書衣文錄》也提到此書,感歎“(魯迅)先生一世,惟熱惟光,光明照人,作燭自焚。而(周作人)因緣日婦,投靠敵人之無聊作家,竟得高齡,自署遐壽,毋乃恬不知恥,敢欺天道之不公乎!”
再說知堂的心細。阿Q所偷尼姑庵的蘿卜,經他查明,於季節不合,讀罷大笑。適才有友人來信說,“淩晨睡醒,忽然想起小說裏有個細節弄錯了季節,再也睡不著”,更笑不止。
《杜牧傳》
繆鉞的《杜牧傳》是很薄的小冊子。還在上中學的時候,表姐知道我搜羅古詩,從她學校裏找到這本書送給我。其時古典文學書尚未開禁,得一本如得大珍。上大學離家前接觸最多的詩人,隻有李白和杜牧,杜牧便由於此書。書中所附,也不過幾十首罷了,這便如一麵小鏡子,映出小杜的一縷波光。杜牧的詩像仿佛清燉的雞湯,又像一碗雪菜肉絲麵;譽為花草,近似白楝和李花,別人但說“小杜”風流,我不以為然。他是別有懷抱,也不僅是在知兵上。我愛他的俊秀疏朗,他這個人是心氣極高的。
《書時光》(作者的一本散文集名——自注)原曾打算以“小年書”為書名,“小年書”三字即取自杜牧詩句:“且抽持板手,卻展小年書。”
《地下室手記》
我讀書多率性,不容易受人影響,好惡全憑興趣。一些大家認為必讀的書,內容已成為常識的書,偏偏讀不下去。我沒有讀過《靜靜的頓河》,沒有讀完《戰爭與和平》,妥斯陀耶夫斯基很多時候讓我受不了,福克納則敬而遠之。《戰爭與和平》借回過好幾次,最多一次,第一冊快讀完了,其他幾次,都是到一百多頁就擱下了。《金瓶梅》每次讀都興致勃勃,但從來沒有一次從頭到尾讀完過。多年累積,讀過不止一遍。要說也算喜歡的,但喜歡的是細節,不是故事情節,沒有同情心,對其中的人物沒有好感。細節,比如王婆幫閑遇雨,“幫閑遇雨”四個字意味無窮。我想魯迅先生讀到此處,定會掀髯大笑吧。兒子上課讀《憤怒的葡萄》,後來竟然“愛不釋手”,過一陣子就借回重溫。我開始奇怪,繼而“憤怒”:一個斯坦貝克,有什麼好看的?可見各人的口味是如何不同。《白鯨記》,大學時讀得不耐煩,十多年後,就咂出點味道,盡管還談不上著迷。
我屢有“補課”的想法,故意去讀從前畏懼的書,但直到如今,效果不佳。補課的理由是,想跨越深澗到對麵去,沒有路,隻有獨木橋,走獨木橋不是愉快的事,但如果咬牙過去了,也許能窺得異境風光,或發現一個桃花源也說不定。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一個學哲學的朋友熱情推薦買了,他說:這本書,你一定得看!好的,我看。看不到十頁,犯困,打瞌睡。戰績最輝煌的一次,看到五十多頁。書帶到美國,插在書架顯眼之處,提醒自己知恥:哈,也有你讀不懂讀不完的書啊。然而知恥之後,未必有“勇”,《存在與時間》終於收進壁櫥深處,從此“侯門深深深幾許”了。
回頭再說妥斯陀耶夫斯基的書,畢竟是小說,讀了不少,雖然讀得累。《白癡》是讀罷便扔了,《地下室手記》因為薄,又是借的,反而多讀了兩遍。
《聊齋誌異》四種
前後有過四種版本的《聊齋誌異》。
第一種是在鄉下的同學家得到的,晚清或民國的線裝書,隻有下半部。書又髒又破,紙質發黃,卷前的木刻插圖卻讓我愛不釋手。仍然記得“念秧”的一幅,人馬行李在路上,題詩說,前車已覆後車催,雲雲,這是講騙子的故事。夏天傍晚在院子納涼,地上潑了水,池塘邊吹過一陣一陣細風,在竹躺椅上費力地讀,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古書,一般人沒見過的。有人走過,好奇地接過去看,一邊大聲念:崔猛,字勿猛。然後哈哈一笑,走了。
他不知道,我能讀懂的不多,盡挑幾行字就結束的小品:“罵鴨”、“屍變”、“蕎中怪”。“崔猛”很長,既然別人念了,怎麼忍著也要讀完。果然讀完了,意思不很明白,又像懂得一點,以後再沒有讀長篇的。
第二種,是一本《聊齋誌異選注》,都是名篇,都是篇幅較長的。一輩子不忘的那些故事,都出自這本書,包括“嬰寧”、“聶小倩”和“畫皮”,還有“胭脂”和“嶗山道士”。高考之後,閑居無事,挑喜歡的,翻譯成白話——那是中學常做的語文作業,高考的科目——抄在有格的稿紙上,釘成一本,給周圍的人傳看了。要說,算是我最早的“創作”吧。
再以後,在大學,買了排印的鑄雪齋抄本,上、下兩冊。聊齋五百篇的全貌,至此方得一窺。
第四種,在紐約買的,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古典文學基本讀本”叢書中的《全本新注聊齋誌異》,三冊。山東大學朱其鎧主編的這套新注,真是下了死功夫,注釋極為詳瞻。尋常詞彙和典故倒也罷了,那是工具書上一查就得的,難得的是明末清初的地方人物,特別是山東的人物,多須從地方誌中挖掘出來,對讀者而言,善莫大焉。
人文版的新注本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買的,擱置案頭床頭,已經十多年,可說形影不離。往往收進壁櫥不久,又會取回,讀過幾篇,覺得太熟悉,再拋下,等下一次。書中沒收入原來的插圖,是個缺憾。曾見書店賣新出的線裝聊齋圖籍,嫌開本小,錯過了,事後又是遺憾。
《汪穰卿筆記》
卷八附收湖北吳華峰記陳大帥軼事:
陳國瑞“初解兵歸武昌,常著道士官服,遊黃鶴樓,作掌大書於壁,得顏魯公氣魄,題柱曰:‘黃鶴飛來複飛去,白雲可殺不可留。’或怪之,則曰:‘李白詩,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喻小人蔽君也。白雲是小人,如何不可殺?”
聽聞近現代著名人物逸事,多有類似者,區分隻在可喜與可笑,純真與粗蠻,天性與偽飾,因此也有高低貴賤之分。無知用於玩笑,亦何嚐不可愛可親,但用於發號施令,荼毒他人,縱想輕蔑一笑,卻如何輕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