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久以後,章士釗做出了完全不同的選擇,據說這跟“萬福華刺殺案”後章士釗獄中反省有關,“才短力脆,躁妄致敵”,也算“血的教訓”了。從“學書學劍錯雜來”到“力脫黨籍為書生”(章著《草新湖南案成放歌》),他悟證了“黨人無學,妄言革命,將來禍發,不可收拾,功罪必不相償”(《答吳稚暉先生》)。惟其如此,你才會明白,何以章士釗在東京能如此堅決拒絕加入“同盟會”,即使同盟會祭出“美人計”、讓“近代四公子”之一吳保初的女公子吳弱男前去勸誘都未成功,反而“賠了夫人又折兵”,撮合了章、吳締結婚姻。此後章士釗由“廢學救國”轉身一變而成“苦學救國”:赴日、赴歐……之間章士釗還經曆了一個對西方憲政體製從神往到批判的過程(即其二次革命前後為岑椿煊充任謀士之時)。總之這個湖南人每次“翻邊”都很徹底、也很固執。再之後的回歸,就是如上這個“保守主義精英”了。
這就是根性,也更是修養,章士釗跟他的盟兄章太炎類似,無論他們曾經一度多麼激烈宣稱:“此輩學生,隻須日習體操已足,凡考生洋奴所謂學問,了無用處,反而擾亂社會”——他們卻始終都會再度成為讀書人和“學問家”:他們深知“文化”不能“革命”。“文化”隻有一脈相承、厚積薄發、春秋代序、生生不萎。
二十多之後,1925年章士釗回憶往事:“今試思之……(當年罷課學生)由此失學者過半,餘亦未見別有所就。”看來,章氏對學生運動一直持有懷疑與反對的態度原本屬於痛定思痛。何況,在章士釗看來,“五四”以後“學風之壞,已臻極地,國學垂絕,士德全無”,教員“植黨構煽”,學生“荒學踰閑,恣為無忌”,以致“校紀日頹,學績不舉”,至使“道路以目,親者痛心”。客觀看來,這位老資格的“革命黨”如下忠告何嚐不佳:
時事之艱難,決非在校之學生所能普濟。故學生愛國運動,隻宜處變而不能處常,若必據為典要,嚐試頻頻,恐將一麵激起社會之反感,一麵荒廢學業。
實際上,章士釗此種反思行為在他1905-1911年陸續留學日本和英國時候已經開始,由極端的革命論轉向平和的調和論:
十八年前,愚持極端之革命論,並主廢學以救國。後亡命往東京,漸變易其觀念,竟由廢學救國,反而為求學救國。己因與革命老友握別,留學英倫,而極端之革命思想,變化不少。(《新時代之青年》,1919年11月)
章士釗深心以為中國現在“倫紀淩夷”,士不悅學,學風囂張,再不及時加以整頓“邦基將淪無底”,故而才會采用較為強硬手段。至於女師大學生,也屬“閨門稚質,少不更事”,既然“幼弱可憐”,則“且類有家督保人,交相維護”——這種“家長”口吻,激怒當年大張旗鼓的“女新青年”倒也正常。
1923年著於德國柏林的《草新湖南案成放歌》章士釗有言,“人言黑白吾不問,唯詢報國究何如?由來功罪難此斷,刀筆英雄本水炭”,後世我人閱讀先賢著作,此意甚為關鍵,要不得將彼時人物因意見不同導致的筆墨官司一味當真,“報國”這一願望往往對於敵對雙方乃至幾方都是真切的,至於具體意見合於實際或理想高蹈、急功近利或大而無當……則隻能具體情境具體分析,皆以“因緣”現。同為“辛亥老人”的蘇淵雷先生曾將章士釗“搞學術又沉溺政治、依附袁世凱又討袁反袁、不加入同盟會又衝鋒在前”規約為真正的“獨立精神”,不因私誼負公仇,確是發人深思的見地。
五
楊毓麟之死後七年、王國維之死前九年,民國初年還有一個人的死曾經驚動了國人的心:1918年11月10日,梁漱溟之父梁濟巨川先生自沉於京師積水潭——現在那個因“新三裏屯”什刹海的煙柳繁華而著名的所在。
巨川身後遺書成紮,反複論證乃為“蓄誌一死,殉義救俗”、“(吾之死)實痛乎繼清者不行仁政以及民,重負夫有清遜位之美也”:
吾因身值清朝之末,故雲殉清,其實非以清朝為本位,而以幼年所學為本位。吾國數千年先聖之詩禮綱常,吾家先祖先父先母之遺傳與教訓,幼年所聞以對於世道有責任為主義,此主義深印於吾腦中,即以此主義為本位,故不容不殉。……效忠於一家一姓之義狹,效忠於世界之義廣。鄙人雖為清朝而死,而自以為忠於世界。(《敬告世人書·戊午年第壹》)
當此之際,後世我人難道不該對“主義”二字另生一種理解與敬畏?何謂“專以世道為主義”(《敬告世人書·戊午年》)?和楊毓麟類似,梁濟對於“中西”優長並非沒有的見,早在1892年,三十三歲的梁濟即“留心時務,雅以西學為急”:“卻有一種為清流所鄙、正人所斥者,洋務西學新出各書,深切時事,斷不可以不看。蓋天下無久而不變之局。我隻力求實事,不能避世人譏訕也。”1898年為次子煥鼎(即漱溟)開蒙,也是首選《地球韻語》以言世界大勢而非尋常四書五經督課童子,更諄諄以教子弟出洋為言。這與他二十年後(1918)主動赴死之前慨歎“吾觀一般無骨之人,對於國俗所尊信斥循者,自己蹴踏自己,即斷為中國必亡之真因,欲救此亡,當從心術根本上起。吾臨死匆忙,雖反覆言之,猶未盡萬分之一也”(《敬告世人書·戊午年第壹》)並無抵牾。厚道誠摯如巨川,晚清日記中對清朝政府“吾君吾相”之“並無真實憂勤之意”的怨懟之語在在皆是。
同樣作為父親,梁巨川選擇主動赴死之前明言“我非不知世間有生可以行樂,求死實為至苦也”(《再告世人書》),然“所欲有甚於生者”,“至於不惜死以求寤人,或真見有不可終日之勢”(《貽趙智庵書》),“做事不避迂拘,思喚起世道人心,去澆薄而就誠篤,不惜以性命貢獻於社會”(《別竹辭花記》),“國性不存,我生何用”:“故雖有極可喜之家庭,而不敢戀,不能不犧牲快樂以明誌,所以動世人之省察也”。所謂“國性”即“天理民彝,為聖道所從出者,是吾國固有之性,皆立國之本也”,大約仁義廉恥、誠敬忠信等皆是,“較之空言世界大同政治高尚徒誇目的反召紛紜者,其功用不可同日而語”。他安靜地安排自己的死亡,自行“檢點裝殮衣物,安排客廳字畫,備吊者來觀,以求知我家先德”,他滿含慈愛認證兒女孝順有為、“我之家庭,真正雍雍熙熙之家庭也”,明己之自戕非出個人生活困頓,而是“發明正義”,他甚至細心安排好兒女各自歸家時間、便於他們料理自己後事:“餘見彼麵,彼收吾骨。”(《敬告世人書·甲寅上半年》、《留示兒女書》、《戊午遺筆》)
梁濟之死再九年之後,“奮身一躍”於頤和園昆明湖的王國維也是一位父親,身後留有八個兒女,其中四個尚未成年。觀堂譏諷乃至責備楊毓麟等人蹈海為“意誌薄弱”之時,是否預料過自己居然在十六年後同樣選擇了自殺、甚至同樣選擇了自沉——魚藻軒前的池水較之大西洋裏的海水,無疑淺陋且渾濁,然而據說從入水到撈出隻有不到兩分鍾時間我們就失去了當年“清華四導師”的首席。“五十之年,隻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觀堂遺書之冷峻簡潔,更在以上諸公之上。對於身後妻子兒女的安置,也更顯冷靜、甚至冷漠:
我死後,當草草棺殮,即行槁葬於清華塋地。汝等不能南歸,亦可暫於城內居住。汝兄亦不必奔喪,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門故也。書籍可托陳吳二先生處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歸。我雖無財產分文遺汝等,然苟謹慎勤儉,亦必不至餓死也。五月初二 父字。
觀堂“奮身一躍”真就如此清淡通脫?弟子浦江清謂恩師“抑餘謂先生之自沉,其根本之意旨,為哲學上之解脫”、“當其奮身一躍於魚藻軒前,脫然無所戀念,此一刹那頃,先生或有勝利的微笑歟”難免為尊者諱的意味,讀來萬分牽強。實則浦氏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斷製,才會在文末搖擺出“奔逝而去者,昆明湖萬頃之洪波,而默然無以應我也”這樣坐臥不安的糾結。
因為陳寅恪蓋棺論定,“觀堂之死”似乎也早成為一樁毋庸置疑的定案:所謂“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誌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其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誌,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彰,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唯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曆千載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遙想巨川先生“先自治,後自由,尤為要緊”(《貽趙智庵書》)之遺言,清末民初這番關於“自由”的思想認證與行為掙紮乃至生命搏擊,真真令人不禁人琴之痛。
小觀堂十歲卻先觀堂十六年而死的林覺民(1887—1911),“廣州起義”就義之時年方廿四,傳說最終決定將其處以極刑的兩廣總督張鳴歧亦因愛才浩歎“(林)麵貌如玉,肝腸如鐵,心地光明如雪”,當年“三月念六夜四鼓”林覺民留給後世一封情真意摯的《與妻書》:
司馬春衫,吾不能學太上之忘情也。語雲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天下人之不當死而死與不願離而離者,不可數計,鍾情如我輩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顧汝也……卒不忍獨善其身。
這“家書”兼“情書”蕩氣回腸,生氣拂拂,至今讀來才明白據說能用英文演講、通曉日語、德語的“美少年”性情根本卻依然是鮮明的儒家“民胞物與”、“兼濟天下”、“推己及人”的根本立場。這封信的接收人、彼時身懷六甲的林妻陳意映哀傷於對丈夫的思念不久鬱鬱病亡。民國元年(1912)2月11日林父孝穎在福州白塔寺為子發喪。3月福州召開“黃花崗烈士追悼會”,老父感於同鄉林秀軍“晚風吹夢作秋涼,浴血何來痛國殤。肯為艱難雙束手,不勝哀怨九回腸”之挽詩,和以“趙佗台迥北風涼,槁葬荒丘半幼殤。一死自酬他誌願,初聞直碎我肝腸。黃花吊客傾鉛淚,白發哀翁對影堂。東海明年櫻再放,君行應念舊同裳”,並親寫《挽子》一聯:“湯武非聖人,千古相傳謬論;彭殤同一視,而翁何愛殘年。”勉自豁達之外,暮年喪子的無限傷感又怎能輕鬆。
毫無疑問的是,清末民初這些出於不同“政治”而有類似“主義”自願赴死的人們,其實都是一些正直、善良、嚴於律己、刻刻反省乃至對他人與社會充滿愛心的人。惟其如此他們才“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我國人之道德心本薄弱,欲其辦事諸人耐勞耐苦,潔己奉公,顧全大局,為社會增幸福者,恐不多覲”、“吾輩丁斯時也,厭世主義未可形於言,並不可存諸心,尚有大責任在也”(禹之謨《與澤、蔚二弟書》),類似的痛切,楊毓麟係列著述例如《論道德》、《新湖南》都有反覆申訴。“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老子》第七十六章)。“愛如生樣柔弱”,“愛”隻有如此柔弱、隻能如此柔弱:麵對現世的堅硬,“愛”的具體踐履與落地生根、開花結果,依然是個必須深謀遠慮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