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如生樣柔弱(2 / 3)

1908年8月12日-1910年4月14日,身在英倫楊毓麟有十數通書信寄給母妻兒女及弟殿麟,所謂“性至孝,對其家恩義甚篤,然因國家多難,常懷舍身殉國之誌,公而忘私,近十年來居家僅四日也”。持論激烈的楊毓麟此間寫給親人的信函,殷殷切切督責備至,“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這研製炸彈第一“黨人”也會從國外購置新樣手帕(倫敦萬國博覽會紀念品、CrystalPalace紀念品)送給妻、女、母親,給兒子的禮物則是“美術郵票一二枚”。他向妻子索要“小照”,顧念她身體不佳,甚至在家書中開列具體方法要妻子遵囑“切實調理”(1909年10月24日致女克恭函),並海天萬裏寄上“西洋藥水”(1909年12月14日致妻函)。他從倫敦寄給妻子明信片,所錄“己酉九月”(1909年10月)舊作三首,嚴肅節製卻深情內斂,自有一番特殊美感:

行吟自笑吾意狂,偃蹇相偕有孟光。

一事如君差不惡,斫頸衛足也無妨。

已辦要離共一邱,發春便買入吳舟。

香篝酒碗如相憶,黃浦江東碧澥頭。

篋劍崢嶸欲化龍,酒徒歌哭漫相從。

生平不作牛衣泣,應解兒夫意未慵。

不輕不狂卻有情有義。身處異域父親對兒女讀書之事籌劃細致理性,百年之後讀來如在紙麵:

現在我雖流落江湖,然自己兒女,萬無令其叨擾外家之理,不獨於心不安,亦於事理不順。且令兒女依賴外家,絕非好氣象。凡人貴自立,不宜使依傍他人作生活。英國人教養小兒女,一切必令小兒女自己支持自己,自小習慣,自然養成獨立自治性質。此事不可姑息,以為兒女小,到學堂怕人欺。且在外家叨擾過久,大有竭忠盡歡之嫌;實屬無以酬答恩慈,此事於我心極為不安。茲特寄上英國金鎊十鎊,照現在鎊價,總可換百一十元以外(或百二十元外),請少奶從速將兩兒分別送入學堂。至八月節,如學校假期中不好住,可令兩兒暫寄居外家。如其可住,仍住學堂。以後總須入學校住宿讀書。以上係我決定如此,少奶務須依我此信行事,且不可仍令兒女叨擾外家。(1909年6月20日致夫人儷鴻書)

依照此後楊毓麟寫給兒女的信函判斷,其妻應該依從他的決定將兒女送入學堂,或者就是“懷中叔祖”所薦之“規矩甚為謹嚴,辦理亦得人”的周氏女塾(即周南女校前身)以及“功課亦好,管理亦為得法”的明德學堂。此可參見楊毓麟1910年4月10日致女函。

寫給女兒克恭信中,除囑咐女兒要特別留心算學、英文、體操等“西學”科目外,父親的囑托細膩到了瑣碎的程度,他甚至會將如何正確稱呼外公外婆祖父祖母叔舅諸親、如何預防傳染病的問題在信中一一向兒女交代清楚(分見1909年6月21日、1910年4月1日致兒函):

汝到學堂寄宿後,自己須要切實學好做人,切實用功求學,不可在學堂內與同學諸人終日閑談亂講,不可與同學諸人鬧意見。待同學諸姊妹宜格外客氣,彼此以求學用功相勉勵。見學堂監督教習,尤宜恭而有禮,恪守校訓,不可違抗。一切日用飲食起居,須有一定規則,按照一定鍾點。鍾點是人生在世一件必須謹守的事,人無一定做事鍾點,便是不能學好的憑證。(1909年6月20日致女函)

此函並以父親的威嚴為女兒定下“規矩”:“平日除與諸女同學往來及休息往來外家請安外,不準汝與男學生往來,亦不準汝妄向別的人家行走”——這並非隻是一種“時代局限”,時隔百年之後,倒是倫理生活已經“開放搞活”到無邊無際的我們該多反思一番“男女有別”的意義與製約。

對兒子克念,除依然囑咐“切實用心讀書習算,極力學做好人”之外,更叮嚀“世上道理多,事情多,無論是何等絕頂天才,不過曉得十萬分之一,學得百萬分之一”,必須“細心研究,切實履行,時時刻刻以紮硬寨、打死仗方法對待之”,“須知世上聰明好漢多得很,聰明好漢多,切實成一個有用的人者卻不多。還是資質平常的人,切實用功,不成就用功有用人物不止,拚死去做,倒做得成一半”——此語深得湘人性格“吃得苦,耐得煩,不怕死,霸得蠻”之精神真諦。尤當注意者,是楊毓麟此函除繼續吩咐兒子不可拋荒“算學、英語、體操等要緊功課”之外特別長篇大論對於“中學”尤其“經書”的態度:

近日無知少年醉心歐化,一言及《四書》、《五經》,便有吐棄不屑之意,殊為大謬。此輩隻知有歐洲,卻忘記得自己是中國人。歐洲各國,現在中、小學校,每禮拜必須有數點鍾講解耶穌教《聖經》。……《五經》、《四書》為周秦以前政治、文化、曆史、道德、倫理之薈萃,於世界各國中流傳最古老之學說,實蔚然為一大宗者,而可弁髦土苴之乎?

此即我們的確見識了一個嶽麓、城南、校經書院學子(並曾“中舉”)的知識背景與價值判斷。與此類似,《新湖南》中楊毓麟雖然對“鄉願陋儒”不假辭色,對“新學小生”同樣嗤之以鼻。我們更再次窺見湖南作為“理學大省”在清末依然濃鬱的修養與根基——《厚道還是霸道:楊昌濟與“湘中二楊”》一文中於此我已三致意焉。難怪楊毓麟寫給女兒信中更特意強調“辦事”之重要:

欲作國文好,必須熟讀古人名作,尤宜用心向事情上切實考求事理之是非、辦事之條理及說話之次第。知事理是非,知辦事條理,不知說話次第、亦算不得好文章。若並事理、是非、辦事條理之不知,隻是放屁,不是作文。是非及條理不是在紙上讀來的,卻是讀書後再要用心對一切事情上研求的。汝必知此,乃可讀古文,乃可學作國文也。(1909年10月24日)

1910年4月1日致兒子克念函中,楊更嚴厲批評“中國各種小說”:

尤不可貪看無聊小說,耗損一生有用之精神,墮壞一生不可纖毫汙損之道德。中國各種小說,皆於人生應有之知識,及應完具之道德,毫無裨益。而其引動人生不肖之思想及無恥之行為,則其力量大至不可思議,中國現在人心腐敗,達於極點,皆隻是此種小說魔力之結果,吾兒萬萬不可自誤。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此語,的確“不可不猛省,不可不深思”。陳天華《絕命書》中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痛陳“近來青年誤解自由”以不服從一切規則自矜,至於以報國為名而私德盡喪——這些話掩抑在清末民初的“主義”當中似乎很少被提及。然而,這些話與同為湖南人的“平江不肖生”《留東外史》中對留日學生種種不檢點生活的刻骨描畫之間是否存在某種聯係?陳天華之死與楊毓麟之死是否隻有“為政治而死”一種解釋?楊毓麟好友章士釗之後同樣激烈的“轉身”是否存在某種必然?

由大書特書《黃帝魂》鬧退學搞革命的“小憤青”到留英歸來一度職掌民國教育司,和彼時日益高漲的新文化運動意旨乖離,章士釗不肯曲學阿世以殉時風,一路走來罵名不斷——“政治信念全變”,完全否定了自己從前對西方文化的認識,開始公開抨擊代議製,要求廢棄舊國會與舊法統;鼓吹以農立國,反對工業化;鼓吹禮教複興,反對新文化運動。1924年11月章士釗出任段祺瑞政府司法總長,1925年4月起兼任教育總長,直至1926年4月段氏下野,章也隨之結束了為時一年半的從政生涯。這期間章所推行實施的一係列教育政策,無論出發點是好是壞,卻都遭到了全國上下特別青年學生的一致反對,“驅章運動”接連不息越鬧越大,其最著名者自然是1925年8月“女師大風潮”。

所謂“銳意複古,反對新潮”、“以武力解散女師大,侮辱婦女人格”,章總長是站在“支持校長(即被魯迅罵到狗血噴頭類乎虔婆的楊蔭榆女士)”的立場上的,於是“凡所措置,類屬乖異”,諸多名校恨不能一致抵製章氏命令,脫離教育部管轄。“女師大風潮”差不多已由教育問題轉化為政治風潮,成為當時北京知識分子最為關切的所在,章士釗本人亦陷入與全國教育界為敵之窘境。

遭受挫折若此,章士釗非但未放棄既定政策,態度更趨強硬。1925年8月底,在章氏主持下,段政府下達整飭學風令。10月底,教育部會議決議展開“讀經運動”,規定從小學到大學都要讀《論語》等儒家經書。別看幾十年後當下中國果然已在踐履章總長決議大小頑童重新補課“三字經”,如此舉若在當時,卻隻有更遭群起攻擊的份兒。吳稚暉宣稱“整頓學風宜也。顧章行嚴何人,足言整頓學風乎?足解散女師大乎?若蔡孑民斯可矣”。魯迅指出章士釗並非真信讀經可以救國,不過以此欺人、便利其反動統治,其心可誅。11月28日北京工、學各界數萬人召開國民大會,以打倒帝國主義、廢除不平等條約為號召,要求段祺瑞下野,懲處賣國賊。接下來示威學生即轉往章氏住宅:

一擁而入,遇物即毀,自門窗以至椅凳,凡木之屬無完者,自插架以至案陳,凡書之屬無完者,由笥而揓,無鍵與不鍵,凡服用之屬無完者;先肆其力而搗之,次盡其量而攫之,卒掃聚所餘,相與火之。

各界群眾又於次日搗毀一向同情章士釗言論的《晨報》館——真真是一個動輒“激烈”的時代——其源頭難道不該追溯晚清?不知曾經“激烈”的章總長此即是否曾有“作繭自斃、請君入甕”之歎呢?

後世我人閱讀曆史的傷感就在,上世紀二十年代情緒狂熱持續激動之下的青年學子,似乎少有人願意知道或願意記得,這位讓他們必欲“驅之而後快”的“保守型”總長二十多年前(1903)同樣“願從天假殺人柄,豕盡中朝舊輩流”,其激進奔放乃至“暴力”傾向何嚐在他們之下?他甚至發表過一篇《殺人主義》,要“借君頸血,購我文明”。

1903年4月,就讀於江南陸師學堂的章士釗,因校方拒絕學生改良堂規要求事,毅然決然率領三十多名同學退學至滬,“蟻附愛國學社,公言革命”。這批“小革命”中就有日後更以激烈著名的陳獨秀。1903年5月章士釗受聘為《蘇報》主筆,“當時宗旨,第一排滿,第二排康”,“鬧革命”鬧得沸反盈天——謂予不信的讀者敬請參閱章氏本人《黃帝魂》一文。甚至在《蘇報》館查封後,1903年8月章士釗在上海又創辦了有“《蘇報》第二”之稱的《國民日日報》,同時設立東大陸圖書譯印局,編印出版多種宣傳革命和反滿書籍、傳單。章士釗也曾是“暗殺團”骨幹分子,其同事自然包括楊毓麟、蔡元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