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庸臣焉知亡國痛(1 / 3)

——《那桐日記》讀後

思史佚篇

作者:王學斌

當下中國,每逢應酬聚會,人們時常借講段子以助酒興、添談資。段子之妙,大致有三:一來段子種類多樣,有葷有素,如同菜單,適合各類人群之需;二來段子皆言他人之事,與在座諸位無關,博君一笑,不傷感情;三來有些段子涉及其他,既能滿足人們某種好奇心,又能“借他人之酒,澆自己之塊壘”,自然引來眾人口耳相傳,樂此不疲。其實,講段子之風自古有之,並非僅興於今日。晚清以降,掌故之學盛極一時,政治類段子可謂占得近代掌故之半壁江山,其中不少的戲謔對象即清朝聞人。有這麼兩則,專言清末重臣那桐飯量之巨:

那體肥碩,麵團團而白皙,都人戲呼為天官臉兒。其一日三餐,每餐例食饅頭首十枚、紅燉豬肉或牛羊肉一碗,自謂食量宏為永年之征。

那桐善飯,非佳肴不適口,每食必具參翅等數簋,啖之立盡。其庖人月領菜費至六七百金之多。

如此形象之描述,給人感覺,那桐不啻為“飯桶”。不過,段子畢竟非信史,且經與眾手,傳於眾口,自然烙上濃厚的娛樂色彩。身為清末中樞要員,那桐究係何等人物?半年來,筆者細閱近百萬字的《那桐日記》,得以略窺其端倪之一二。

說起那桐(1856—1925),想必不少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都知道他是清末政壇顯赫一時的要角,但對其生平事略尤其是發跡史卻知之甚少。那桐是如何步步升遷、位極人臣的呢?此中頗有玄機。

那桐是葉赫那拉氏,內務府鑲黃旗人,於是,不少人就猜測其能在清末火速上位,定是依靠慈禧的特殊關照,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雖與太後老佛爺同族,但那桐卻是從基層做起,於戶部郎曹蹭蹬浮沉長達二十餘年。

仕途並不如意,但那桐依然勤勉工作,終於盼來了人生的伯樂——翁同龢。翁當時既是帝師,又是軍機大臣,最為關鍵的在於他還兼任戶部尚書,是那桐的頂頭上司。那平日裏經常赴翁府“回事”、“畫稿”,其工作能力,翁自然盡收眼底,故那日後與端方、榮慶並稱“旗下三才子”,絕非浪得虛名。

光緒二十二年(1896),朝廷擬定銀庫郎中人選,那排名第二,本無希望。此時翁力薦那桐,甚至不惜與軍機首輔李鴻藻鬧僵,終於讓那獲得銀庫郎中這個肥缺,可見那深得翁之青睞。那亦對翁終生感激,“凡此逾格恩施,皆翁、張兩堂素昔之拔植也”。戊戌維新前夕,翁因內部矛盾橫遭罷黜,遣送回籍。那聽聞此事,猶如晴空霹靂,日記裏寫滿了不舍之情:

申初歸,今日上諭:翁中堂開缺回籍,朝廷去此柱石之臣,可歎,可憂。

四月卅日,到翁師處長談時許,別淚縱橫,不可道矣。

五月初二日,未刻到翁師處送程儀千金,辭不收,談許久。

五月十二日,卯刻到翁師宅送行,明日南旋也。

五月十三日,卯刻,到永定門外馬家堡火車站送翁師南旋也,送者數十人。卯正一刻,翁師揖拜登車,同有別離之感。

感慨翁、那師生情誼綿厚之餘,筆者不禁好奇那桐出手之闊綽。此時僅為銀庫郎中的他,若按常規官薪,豈能“送程儀千金”?所以其收入有來源不明之嫌。據《清宮遺聞》載:“戶部各差,以銀庫郎中為最優。三年一任,任滿貪者可餘二十萬,至廉者亦能餘十萬。”可見那氏於此崗位上下手頗勤,獲利甚豐。

恩師雖已返鄉,但仕途還要繼續。要想於宦海屹立不倒,背後須有大樹庇佑。那桐自然深諳此道,開始物色新的靠山。經過一番選擇,那發現榮祿最靠譜。

清末之官場,官員若能迅速升遷,無非兩個原因:一是出身是否高貴,二是跑官能力是否一流。前已言及,那桐雖與慈禧同族,卻很不受待見,所以他隻能靠自己。恰逢戊戌之後,榮祿深得慈禧垂青,出任軍機大臣,成為滿人權貴之翹楚。榮雖為人極為精明,城府甚深,但卻有致命缺陷——貪財。那桐正是瞅準其嗜好,每逢榮祿生日,必定登門送禮。有一回,那升任京堂,向原來的上司行感謝禮,“以千金拜榮仲華相國(前戶部)受,四十金拜崇文山尚書(前戶部)受,四十金拜徐蔭軒相國受……”。按照常規,京堂送禮,四十兩為準,而那唯獨下血本塞給榮祿一千兩,可見其明顯乃有意討好,一來二往,榮便把那視為親信,重點栽培,不久便將其扶上禮部右侍郎的位置。1899年,那桐極力逢迎朝廷己亥建儲之舉,頗得慈禧、榮祿歡心。次年5月14日,那從“四品京堂候補”被破格擢升為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便是由榮祿一手操辦。當日獲悉任命後,那立即“謁榮相”,表示“桐受恩深重,感激彌甚,惟心竭盡血,誠力圖報稱而已”。

孰料,榮祿於1903年便一命嗚呼。那桐此時雖已為重臣,但仍需尋找政治後盾。轉了一圈,他找到了慶親王奕劻。奕劻是清末最著名的貪官,其“自當國以來,政以賄行,官以私進”。此等貨色,但凡略有良知之人都唯恐避之不及,而那桐卻甘願與之同流合汙。一次,清政府發行公債,號召全國大小官吏,必須先行聲明認購若幹,其標準同其家產掛鉤,多買有賞,少買必罰,實際上是變相的征收財產稅。奕劻、那桐二人身為重臣,且富可敵國,自然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讓他們二人花錢買一堆廢紙,無疑是剜其心頭之肉。於是,二人私下商議,想出了一個規避之策,以出賣各自財物來掩人耳目,奕劻賣掉自己的車馬,那桐則更狠,賣掉自己的房屋,並且二人在報紙上大肆登廣告,做宣傳,表示自己為了替國家分憂,寧願變賣家產,以博取世人同情。有一天,二人一同上朝,那桐埋怨奕劻不應該拿一批不值錢的車馬出售,致使他人懷疑,自詡賣屋既能顯示出自己的愛國之心,又可獲得聖上的憐憫與信任,實在是萬全之謀。奕劻竟恬不知恥的講:“上若強迫承認,雖宣言賣身,亦複無益也。”說罷,二人擊掌狂笑,真可謂臭味相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