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步入文學所,就是步入實現理想之路(2 / 3)

二、文學所憶舊

張:您是怎麼來文學所工作的?在您眼中,那時文學所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呢?

吳:對我來說,步入文學所,就是步入實現理想之路。

當時科學院還是全國選拔人才的。我畢業填報分配誌願,第一個就是文學所,第二個是川大,第三個是新疆,最後分配到文學所。當時需要坐火車先到西安,然後從西安到北京,抵達北京的時間是1959年9月15日。因為那天早上毛主席、周總理剛剛參觀過北京站,所以我很清楚的記得這個日子。

川大分到文學所一共有五個人,除了我之外,還有民間室的祁連休。其他人因為三年自然災害,精簡機構時到其他單位去了,當時連卞之琳先生的夫人也到下麵的單位去工作了。

我們這批人來到文學所之後,一開始沒有分配到各個研究室。國慶節所裏開慶祝會,我第一次見到餘冠英先生、王伯祥先生、錢鍾書先生等久仰的學者。我代表新來的大學生、留學生講話,主要就是表達了很興奮的心情。當時何其芳同誌安排我們在圖書室抄寫卡片等,先熟悉情況。後來何其芳讓大家講講各自的興趣和誌願。我分配到古代組。

文學所給我印象最深的有兩點,一是專家多,著名學者多;二是圖書多,善本多。圖書多主要是因為鄭振鐸、何其芳都愛書。汪蔚林專職管圖書,範寧等先生都兼職過圖書室主任。那時人少,白天借書方便,就是晚上也可以借書。

文學所還有一點就是人情味濃。來所裏後,鄧紹基請大家去他家裏玩,我和老先生們關係都很好。“文革”中,我被提了兩個缺點,一是愛種花,說是小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其實在我家鄉四川,農民都種花;第二個問題是和老先生關係好。那時老先生絕大多數都進了牛棚,不是問題也是問題。這些意見在今天看來等於表揚我,而在當時卻是嚴重問題。

張:能否仔細談談當時文學所的老先生們?

吳:我從小就養成了尊敬師長的好習慣。無論是小學老師,還是中學、大學的老師。文學所的老前輩,我都出自內心的誠意尊敬他們。

說起老先生們,當時文學所聘任了許多著名的專家。唐弢先生是和我同一年來的,戈寶權先生來所在我後麵。當時古代室老專家更多。

俞平伯先生的《唐宋詞選釋》“文革”前夕已定稿,人民文學出版社印了征求意見本,但遲遲未出版。記得1965年初中宣部文藝處開會,於光遠主持,我發言曾提到此書,希望早日出版。俞先生知道我喜歡書法,我請他寫,他就寫了一個條幅給我,那是在他獲得平反之前。俞先生生活簡樸,常穿大褂。

古代組組長是餘冠英先生。餘先生知識淵博,從先秦到唐代均有學術成果。林庚、馮沅君編《中國曆代詩歌選》,曾請餘冠英先生審訂。餘先生在這方麵,是權威。不僅如此,餘先生在語言上也注意美感,是由博而專的學者。我和他接觸時間很長,經常和他談個人情況。他對我十分愛護。唐山大地震前四川鬧地震,餘先生讓我把家屬從四川接來。我1963寫《關於唐代傳奇繁榮的原因》,也得到餘先生的肯定,認為研究有突破。餘先生認真又虛心、寬容,能容納各方麵意見;待人寬厚,能團結全組同誌。

餘先生為人正直,不計個人得失。“文革”後期,餘先生關注未完成的科研任務,經常在他家裏召開會議討論《唐詩選》的修訂工作。有位老先生擔心修訂後出版不了,餘先生笑說“隻要書有價值,不出版,藏之名山好了!”餘先生關心培養人才工作,經常和年輕人談心。我和胡念貽為中華書局撰寫了柳宗元《天對譯注》,胡念貽送他看後,對胡說:“庚舜同誌不僅論文有新見,注釋也顯見功力。”《唐詩選》的初稿因時間短,尚不完善,而錢先生因撰《管錐編》退出編寫組,餘先生約我參加,並兼作他的助手,從選目到注釋,作了全麵修訂。

王伯祥先生是年紀最大的老專家,文史兼擅,為人慈祥,待我如子侄。我1959年結婚時,王先生晚上專門過來當主婚人。後來談學問,他對我說搞唐代文學一定要讀《全唐文》。六十年代初他讓我擔任他編撰《中國古代文論長編》的助手,因為我去山東下鄉而未果。王先生早年研究過《四庫提要》,所以中華書局後來請他標點。我在《中國當代社會科學家》中曾為他撰寫了傳記。

孫楷第先生身體不好,住在北大,大家都不認識他。《中國文學史》出版後,我專程去接他到四川飯店赴宴。孫楷第先生搞考證,當時風氣不重視考證,其實自己做了研究,才知道考證的重要性。文學所對孫先生禮遇,真正體現了愛惜人才,利用專長,體現了學術上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特點。

吳曉鈴先生“文革”前就是研究員了,是元明清戲曲小說的著名專家。他曾在語言所工作,後來才調到文學所。吳先生的知識麵很廣,將博與專結合得非常好。他對後輩也十分關懷。譬如看了我的傳奇論文,他高興地鼓勵我,還對我說如果想看京劇就告訴他,他送我戲票。

範寧先生很活躍,愛整潔。當時穿衣服,俞平伯先生是不拘一格的。錢先生是很整齊的,餘冠英先生就開玩笑說錢先生“風度翩翩”。範先生的研究麵也很廣,從魏晉一直到元明清。他喜歡發表獨立的意見,大家都很喜歡和他交流問題。

我的導師雖然是錢鍾書先生,他和我合寫論文《也論長生殿》,這在他是少見的。但古代組老先生都是我的老師。我信服杜甫的“轉益多師”。除了本所的老先生外,我也曾受到茅盾先生的影響。聽了茅盾先生的話,我才下決心在後來主編《唐代文學史》時加入駢文部分,全麵反映唐文麵貌。

張:錢鍾書先生是如何指導您的呢?

吳:錢鍾書先生是我的指導老師。最近《中國社會科學報》上有一篇文章,說錢先生是“孤傲”的,我覺得談得比較片麵,其實錢先生對人還是通情達理、平易近人的。他家住東四頭條或釣魚台,我去他家時,多數是他開門,在門口就能聽到他急促的腳步聲。他對所有人都是這樣熱情、談笑風生的。我去送稿費、文件等,有時需要錢先生回信的,他就馬上打開墨盒,一揮而就。他曾對我說他有一隻心愛的銅爐,保姆很勤快,把它擦得發亮。鄭振鐸先生到他家看到這個銅爐,不斷地歎氣說“完了”。錢先生是笑著對我說的,連一句批評的意思也沒有,他知道保姆不過是好心辦壞事。於此可見錢先生的平易近人。

研究所老師帶學生不需要手把手教,主要是談自己的經曆和心得,讓學生自己去體會。錢先生對我的影響是潛移默化,是以身作則。如要專一,又要博學,他跟我說,治學要先有立足點,然後向其他方向發展。錢先生說這句話的時候,同時在自己的膝蓋上劃了一個圓圈,然後畫出射線,作為比喻,這句話對我啟發很大。

除了言傳,還有身教。錢先生上班比其他老先生都要早。來了就去書庫。

做學問一定要熟悉第一手資料,錢先生談天時說他反複通讀過《全唐詩》五遍。我想和強記的他比,我應超過他才行。於是,向餘冠英先生借錢買了套《全唐詩》,為研究需要看了六七遍。我研究唐代小說,也是在通讀唐代小說的基礎上展開的。另外,錢先生每次看到我的論唐詩的新作時,總是高興的,說你又讀了《全唐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