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庚舜先生訪談錄
口述曆史
作者:吳庚舜 張暉
吳庚舜,四川安縣人,四川大學中文係畢業,著名的古典文學專家。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文學研究所第四屆學術委員,全國杜甫學會、李白學會、蘇軾學會、元好問學會、毛澤東詩詞學會理事,曾主編《唐代文學史》、《唐詩選注》等。
一、我的家世和教育情況
張暉(以下簡稱張):吳先生,您好!我受所裏委托,來采訪您。請您先談談您的家庭情況,來所之前的受教育情況。
吳庚舜(以下簡稱吳):好的。先說兩句題外話。從古今人物故事來看,中年發憤遂成大家(如蘇軾之父蘇老泉)的少,多數還是從小就喜歡學習的人。從我的經曆看,從小受到良好教育(學校和家庭文化的熏陶)是成功之道。
我是四川安縣人,祖籍則是江蘇常州。明代因仕宦、戰亂遷徙到湖南耒陽,清代前期,高祖父的父親遷到邛崍。高祖吳江(春帆)是嘉道間著名詩人、書法家,有《草亭存草》,他曾撰有一聯雲:“風月無邊,長安北望三千裏;江山如畫,天府南來第一州。”流傳甚廣;他對功名沒有興趣,喜歡到處旅遊;四川各處的名勝古跡,至今保留了他不少書法作品;那時到海南去不容易,他竟然渡海到了海南,從此自稱“過海神仙”。我的曾祖父吳宗蘭是個舉人,曾任貴州銅仁知縣、興義知府等,在當地有“青天”之譽,著有《白鶴山房詩鈔》,用王羲之體抄了整整十本,記載了貴州當地漢族和苗族大量的風土人情,可惜沒有刻行,後來毀於“文革”。祖父去世得早,祖母是綿陽人,帶著我父親等五個孩子回了娘家。
我的二姑嫁到了綿陽的孫桐生家。孫桐生是有名的文人,《紅樓夢》的脂硯齋批語中有他的一些批語,他還編過《全蜀詩鈔》,我二姑成了他家的孫兒媳婦。我因此經常到孫家玩。後來,因為大姑、二姨、麼姨等嫁到安縣。父親因軍閥戰亂也遷居安縣,清貧的他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房子都是租的;父親通文墨,所以擔任過安縣女中的語文老師、安縣救濟院、圖書館的職員,也為別人撰寫墓誌銘以及對聯等書法作品。抗戰勝利後,縣長任翱為了慶祝,要修西山公園作為紀念,遂聘我父親做縣政府的秘書,專門負責西山公園的建設,為公園撰寫對聯。但時間不長,任縣長離開後我父親就失去了這份工作,繼續過著窮困的生活。
我們家是一個有文化的家庭,但沒有財富。我讀高中時,借錢讀了江油中學,一年後就失學了。我父親解放前去世,家裏窮得連飯都吃不上,妹妹、弟弟都要送人。我表姐當時是小學教師,因為要去成都,就推薦我去做老師。所以,我十六歲就開始當老師,妹妹也坐在教室裏聽我上課。四川一解放,我考上了人民教師,當到教導主任、校長,一直到1955年考上大學之前,都在小學做人民教師。
我小學念的安縣私立文江小學,它是沙汀的舅父鄭慕周出錢、沙汀籌劃辦的。鄭是旅長,很有錢。就在他家旁邊建了新式的小學和幼稚園,占有半條街。我先念的幼稚園,後念小學。小學裏掛著沙汀題的校訓,至今記得其中有“為社會服務”的字樣,學校聘請了很多進步老師任教。沙汀夫人黃老師教我們音樂,比如《黃河大合唱》、《生產大合唱》等進步歌曲。這是一所新式學校,受新文化影響很大。老師講魯迅《阿Q正傳》。讀小學時正是抗日戰爭時期,學校裏唱講胡適作詞、趙元任作曲的《上山》:“努力!努力!努力望上跑!”老師還教外國文學,如《魯濱孫漂流記》、《木偶奇遇記》等有趣的小說和故事。我在課外還閱讀了《人猿泰山》、儒勒·凡爾納的《海底旅行》,可以說是大開眼界。
學校不僅讓我們動腦,還讓我們動手,比如開美術課、手工課。安縣有很多蘆葦,我們就用蘆葦作手工。我在給王伯祥先生寫傳記時,曾引起聯想。當時還有近郊、遠郊旅行等,遊戲有蕩秋千、滑滑梯、蹺蹺板、跳繩、推鐵環等。安縣在成都平原的西北邊,到綿陽要走一百多裏,是比較偏遠的地方。小時雖然貧苦,但生活還是比較愉快的。那時上學講究讀書寫字,書法也是一門功課,我父親也是地方上的書法家。我也經常練字,因為窮,沒有那麼多紙,所以用草紙練字。後來,母親發現城外河邊有一種黃泥土,顏色特別紅,像朱砂一樣,可以在草紙上反複寫,一張紙可以寫四次。我聽老師說寫字要懸腕,就把一個盛水的碗放到胳膊上練習腕力,母親還以為我在淘氣。
沙汀和我有點遠親。受到他的影響,小學時學校出題問“長大後要做什麼?”我就說要當作家。安縣除了沙汀是個大作家外,蕭崇素也是一個著名的作家,他翻譯了很多少數民族文學作品,對我也有影響。清代李調元的出生地也在安縣,清代屬綿陽羅江。從前安縣的經濟、交通各方麵發展都很緩慢,但文化上有很多著名的大人物,對我都有引導的作用。
張:您的大學生活是怎樣的呢?
吳:我隻讀了一年高中,高中課本都是後來自學的。1955年,我考上四川大學。
川大是曆史悠久的高等學府,朱德、郭沫若等都在這裏讀過書。學校規模很大,是當時高教部七所直屬高校之一,學校的中文係、曆史係、數學係、生物係都很有名,畢業生分配,1959年包了好幾個車廂到北京的科研院所工作。
中文係楊明照先生是《文心雕龍》專家,教文學史、文獻學,我做課代表。還有一位老師張怡蓀先生,年輕時曾寫書和梁啟超先生商榷,解放後出版過《藏漢大辭典》;張先生教古代漢語很有水平,講課很風趣,能把古代漢語翻譯成大家都聽得懂的現代漢語。還有任二北,研究敦煌文學、戲曲文學,我隻聽過他的講座,沒有聽到他係統的講課。任先生後來不能到文學所工作,十分可惜,他當時就住在鼓樓那邊,據說當時行政部門覺得他年紀大。還有一位石璞老師,不知道你是否知道?
張:我知道她是研究外國文學的,出過一本《歐美文學史》。
吳:是啊。她是錢鍾書先生的同學,後來她到北京開會,我還去看望過她。楊明照先生來北京,我也去看他。楊先生還曾一口氣爬十一樓到天壇我家作客。學校都肯定我,在兩地分居困難歲月,川大中文係領導還曾到北京見何其芳同誌,想調我回校任教,因其芳同誌留我,沒有辦成。
我1955年進校,當時提倡向科學進軍。在這種氣氛下,我讀了不少書,小時候我已讀前四史,當故事書來看,也讀了《漢魏叢書》等較大規模的書。當時也沒有什麼娛樂,就是看書,我學年論文寫莫裏哀、蒲鬆齡,畢業論文寫沙汀短篇小說。
為了配合“大躍進”,和北大、南開一樣,川大也寫過文學史,我也參加了,寫的是小說方麵。後來風氣變了,這套文學史就沒有出版。現在看來,是大躍進,價值有限。
我以前想當作家,念了川大後,想當學者。但剛開始讀書的時候,自己的知識麵狹窄,想寫文章可不知寫什麼,就像進了大森林一樣,前後左右都有大樹擋著,覺得前人什麼都寫過了,自己找不到出路。慢慢的,知識係統了,掌握第一手資料多了,就好像進了寶山一樣,要找個題目寫,俯拾皆是,當然小問題沒什麼意思,要找大家都感興趣的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