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寒夜客來”濃情在(2 / 3)

記得上小學時的一個節假日裏,我跟隨母親進城看望在那裏工作的父親。中午時分,父親領我們去一家餐館吃飯,他拿出一斤糧票、五角錢,從一個小窗洞裏端出了五碗麵。碗裏是淋了一點醬油的清湯,也就是《寒夜客來》中說的寡水,寡水裏蜷縮著一團黃色的麵條,麵條煮後可能浸水太久,軟粘粘的,卻很適合我這饑腸轆轆的胃口,於是便狼吞虎咽起來。父親那碗麵還沒吃完,我已經將吃淨的三個碗摞在一起,坐在那裏不停地吧嗒嘴。一直沒有動筷的母親望著我,把自己的那碗推到了我眼前。父親見狀又去端了兩碗,很快地,摞在一起的三個碗又多了兩個,父親呆呆地望著我說不出話來。我抬頭見母親的眼裏似乎有淚光,便不好意思起來。走出那個漬地肮髒的餐館,母親並沒有責怪我吃得太多,隻是朝臉色凝重的父親歎了口氣,什麼也沒說。她心裏明白,我家已很久沒有吃到麵了,甚至很長時間沒有吃上一頓飽飯。這次吃麵之所以印象很深,是因為出現在我記憶力最好,又需要營養成長卻經常挨餓的年齡裏。

後來雖然溫飽不成問題,都能吃上麵了,卻仍然很難尋到逯先生“舌間記憶”中的那種吃麵的雅趣與情致,時下的吃麵都是與匆忙的生活合拍的。

改革開放後,“蘭州拉麵館”遍布沿海大小城鎮。因為是快餐,很適合這裏快節奏生活的人們,拉麵館生意都很紅火。年輕時我從未吃過拉麵,於是,一天便來到一家“蘭州拉麵館”,坐定後感覺桌凳間的距離很不適宜,便順手想挪動一下凳子,誰知那凳子與桌子都是鐵製連在一起,動彈不得,不由地頓覺掃興。拉麵上來了,隻見涽濁的湯裏漂著兩片色澤暗淡的牛肉,那味道太鹹,藥香太濃,難以下咽,隻好吐掉。吃了一口麵,毫無美味感。抬眼見一位顧客站在旁邊,似乎在等座,我隻好起身,在人聲嘈雜中離開了麵館。

其實,即便飲食環境好一些,“斷層”中過來的人,也很難吃喝出《寒夜客來》中描述的那種飲食境界,像我的飲食習慣自知不良,卻很難改。

記得一次參加研討會,中午雖吃套飯,卻很豐盛,各種熏魚、烤鴨、燒雞、豬排和醬牛肉隨便挑選。碩大的長方桌圍坐了二十多人,各自的不鏽鋼盤裏都盛得滿滿的。大家還未吃到一半,我已經“盤兒碗兒都吃光”了。飯後一位老教授問我“年輕時當過兵?”他奇怪我吃飯怎麼那麼快?他不相信這是年輕時餓成的“狼吞虎咽”,久之成習,改不了。這習慣有時竟讓我狼狽不堪。

源遠流長的中國酒文化,創造了多姿多彩的曆史。不僅在曆代個體上屢出“酒壯英雄膽”的佳話,還在浩瀚寂寥的文學天地裏,辟出了生機勃發的精神家園。像“竹林七賢”的詩章、陶淵明的作品,都是後人永遠需要的精神食糧。《寒夜客來》認為,魏晉時期的士人之所以嗜酒成風,與數百年官方的一直“獨尊儒術”直接相關,廣義文化的意識形態化統治,不僅愚化了國民,更給中國士人帶來了嚴重的思想禁錮和巨大的精神壓抑。理解這一點,是讀懂魏晉玄學、解讀魏晉文學的關鍵。魏晉士人有著前無古人的品性,他們的卓然不同之處在於“消極反抗”,用不出仕、不供職、歸隱山林的做法不與皇權合作,用醉酒如泥這種類似自戕的做法,逃避黑暗社會的魔爪。魏晉士人的“消極反抗”,雖不及先秦貴族精神那種“寧為玉碎,不願瓦全”的衝天浩氣,但他們寧肯在山林鄉野的孤寂清苦中,用酒澆灌心中悲憤的塊壘,也不願為一時的榮華富貴踏進肮髒的官場,向統治者屈膝投降,出賣自己的靈魂和人格。在吃人的“封建禮教”中,魏晉士人的醉酒“自戕”,不啻為一種悲壯的人性自救。他們不僅用嗜酒來稀釋黑暗社會中毫無希望的苦悶,更在醉酒帶來的暫時興奮中吟詩作文,表達自己真實的思想感情,由此換得了一個暫時的思想權利,這種權利帶著無盡的酸楚和苦澀,隱含在他們那看上去玩世不恭的狂狷中。唯其這種醉酒中的狂狷,才成就了他們涵蓋千古的魏晉風骨,才有了卓然不群的魏晉文學。他們在醉酒中回到了人的本真,回到了真實的自我,回到了精神自由的天地。這些作品聚成了中國文學史上最具特色的亮點,成為漫長的中世紀暗夜中一次真正的人性日出。這次日出,雖然不久便湮沒在戰亂和新專製中,卻為中國文化史寫下了光輝燦爛的一章。魏晉士人“堅守底線”的精神,在兩千多年皇權專製社會裏十分罕見,是中國傳統文化裏最光彩照人的部分。不難看出,《寒夜來客》對嗜酒的魏晉名士給予了由衷的理解和同情,給予了熱情的讚頌和極高的評價,對酒文化創造了輝煌的魏晉文學,做出了實事求是的闡發,從而為讀者深入認識涵有巨大能量的飲食文化,提供了一個生動的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