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寒夜客來”濃情在(1 / 3)

書林折枝

作者:李工

台灣學者逯耀東的《寒夜客來》置於案頭,我端詳了很久,封麵是一幅淡泊的山水畫:殘雲下起伏萬狀的遠山,在迷濛中透出一種引人遐思的幽深。山下浩渺無邊的秋水上飄著一葉篷舟,笠翁抱櫓孤立,側身遠眺,不知是在目送漸漸遠去的故友,還是在回眸朝夕相處的鄉親。書薄薄的,不足三百頁,既沒有布襯精致的燙金字,也沒有鮮豔奪目的套色。學問家王世襄娟秀的題字與山水畫相映成輝,飄逸出一種古樸雋永的韻味。封皮紙暗黃的質地泛著一種淡雅的鬱白,宛如我家書櫥裏那些半個世紀前出版的藏書才有的本色。捧起《寒夜客來》,一陣久違了的書香氣撲麵而來。這樣的文馨,使人不由地想到書市上那些五顏六色的圖書,看上去雖琳琅滿目,卻總是給人一種花裏胡哨的感覺;雖色彩斑斕,卻總是讓人覺得似乎是一朵朵剛剛剪成的紙花,既沒有生氣,更沒有韻味。《寒夜客來》的印刷裝幀,在當下五花八門的出版界可謂一枝獨秀,讓人感到,這才是真正續上了傳統文化的香火。而展讀書中的篇篇文章,則更讓人歎服:作者逯耀東先生別開生麵地弘揚了中國傳統文化。

在《寒夜客來》展現的這個“天地”裏,再平常不過的吃喝,曆經一代又一代中國人千百年的積澱,竟是一道豐富多彩的飲食風景。逯先生的生花妙筆,從這道風景裏提煉出了無窮的理趣和無盡的情趣,書中描繪的那份閑情逸致進入的境界,讓人心馳神往。聽膩了“弘揚傳統文化”喧囂的人們,讀《寒夜客來》後不能不驚歎:中國傳統中的吃喝,原來是一種能吃出水平,能喝出境界,能品出韻味,甚至能體現出民族風格與文人品性的文化。毋寧說,這種唯中國人才有的本領,向世界貢獻了一份彌足珍貴的文化遺產。然而,這份遺產不僅為人類其他民族所沒有,也是今日中國人甚感陌生的。試看書中的舉例,不知衣食無憂的今人會作何感想:

宋人杜耒家境貧窮,適逢寒夜朔風,擁被難眠之際,突有人到訪,披衣而起,倒屐相迎。然廚下無餘肴,櫃中無陳釀。無奈中唯鏟雪融水,發火煮茶。以茶當酒,開懷暢飲,細說世事,感慨滄桑。暢談中,但見茅舍外雪壓寒枝悄然自墜,竹爐裏鬆炭星火四濺有聲,釡中茶湯魚眼乍現。真是火聲,濤聲,風雪聲,聲聲入耳啊!待風寧月朗時,更有幾點疏梅映窗,為這寒夜平添幾分情致,溫馨中頓感“寒香欲襲品茗人”了。一世的貧寒,一時的無奈,一路的落魄失意,都化作“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正紅”了。

讀《寒夜客來》更讓人驚歎的是,一碗平平常常的麵,在逯先生的“舌間記憶”中,讓人多麼垂涎欲滴:

蘇州的銀絲細麵,細而長,韌而爽,久煮不糊不坨,條條可數。煮麵用直徑二三尺的大鑊,黎明時鑊中水初滾,麵投水中,若江中放排浮於彼上,整齊有序。再沸之後,即撩於觀音鬥中,麵入鬥中,麵湯即瀝盡,傾入鹵湯中,隆若鯽魚背,撒入蔥花數點,添上澆頭即成。最早入鍋的麵,湯淨麵爽,所以有蘇州人黎明即起,摸黑趕往麵店,為的是吃碗頭湯麵……

書中回憶作者當年在拙政園附近的麵館裏吃麵,更是充滿了詩情畫意:

麵館臨河,吃麵的地方,兩廂有玻璃窗,玻璃窗以紅木鑲框,似蘇州舊時大戶人家的軒廳。軒內置桌幾張,窗明幾淨。兩麵的窗對華陽橋,平江河自此灣來,經軒下緩緩流向婁門河。向東的一麵,河的兩旁是一帶白牆黑瓦的臨河人家,這是典型的蘇州水鄉建築。每戶仍有石階降至水邊,這是蘇州臨河人家係舟的所在,朝陽初起,刷了兩旁的白牆黑瓦,餘下的金屑跌落在河裏,化作金鱗片片,一艘清潔河道的木船駛過,船櫓搖碎滿河的粼粼點點,頃刻又回複平靜,人坐軒中食麵,然後捧清茶一杯,觀軒外流水,逝者如斯,寧靜中頗有雅趣……

吃碗麵的興致,竟發於這樣出神入化的情境中,不僅是環境的造就,更多的是心境的使然;是人惜物、物宜人的情景交融中營造的氛圍的烘托。

《寒夜客來》中再現的飲食文化固然豐富,品出的飲食境界固然動人,卻都是作者的“舌間記憶”。現實中國社會上的飲食,連先生筆下的一點流風餘緒都蕩然無存了。走遍大江南北,除了“車塞人擁的嘈雜和喧囂,數百年積聚的悠閑和寧靜,已無處可尋了”。先生書中津津樂道的或吃麵、或品茶、或飲酒的那份情致和雅興,以及妙不可言的境界,更是曆史難再了。誠如先生所言:“雖然飲食沒有新舊之分,卻有社會變遷的轉換。尤其飲食生活經過一段停滯之後,再重新出發,其間出現了一個斷層”,“這個飲食的斷層事實是存在的”。隻是先生乃“斷層”的局外人,不可能體味到“斷層”裏飲食文化的那種苦澀:人在連溫飽都成問題時,哪來的雅趣和境界呢?我是北方人,經常吃麵,卻從來未有過逯先生那種吃麵的感覺和境界,雖然有時的吃麵是難以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