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師兄”們當上了國會議員——晚清新政
一
在心理學上,有一個概念叫做“心理的舒適區”。說的是我們每個人的心裏都一個讓人感到特別舒適、安全的區域,這個區域就好像是寒冬裏家中溫暖的被窩,人們輕易不願意離開。
舉個例子,不少男孩子在成長的過程裏,都經曆過這樣的心路曆程:
在青春期前和青春初期,也就是七八歲到十一二歲的時候,男孩子之間競爭的資本是體力和勇氣。哪個男孩子跑的最快,爬的最高,敢從最高的地方跳下來,他在同伴中的地位就最高。所以我們普遍覺得七八歲的男孩子特別“淘”,登高爬梯地總要去做危險的事,因為這種行為是他的“心理舒適區”,他通過這種行為得到了在同伴中的地位,也就在這種行為中得到了安全感。
進入了青春期後,男孩子開始對異性產生興趣,希望能吸引女生的注意力。可是這個時候男孩子還不知道該怎麼和女生相處,他們沿用過去的經驗,以為淘氣逞強是贏得女生注目的關鍵。所以我們看五六年級的男孩子,特別喜歡對著女生淘氣,喜歡捉弄女生,喜歡在女生麵前追跑打鬧。平時幾個男孩子自己玩還挺安靜的,如果這時候突然來了一個漂亮的女孩,這幾個男孩子立刻就跟打了雞血一樣,一會兒大聲叫一會兒大聲笑,一會兒你打我一會兒我打你。
假如這時你對他們說:“孩子,這樣追女孩子是不對的,你應該變得很成熟、很紳士,能體貼地考慮到女生的感受,還要保持適當的內斂、神秘,那樣才能贏得女生的喜歡。”這群十一二歲的孩子有可能聽不進去,因為“淘氣”是他們熟悉的心理舒適區,而“紳士”是他們從未涉足過的陌生領域。
男孩子什麼時候會發現淘氣這條路行不通呢?是在受到女生打擊的時候。某一天,當他看到女孩子對高年級的成熟男生表示仰慕之情,當他發現女孩子對自己上躥下跳的淘氣行為露出不屑的眼神,這時他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行為很不妥,他開始痛苦地反思,發現原來紳士的行為更有範,更吸引人。他開始改變自己,不再淘氣,進入了假裝深沉的中二時代。
這個從淘氣變成中二的變化,就是一個人在外在的壓力下,不得不逃離心理舒適區的過程。
一個社會也有自己的“心理舒適區”。因為一個社會要變革,就要支付巨大的變革成本。這個成本包括消滅既得利益者的武力鬥爭,包括建立新秩序的花費(比如建立新機關、培養新人才都要大筆花費),更包括新舊製度交替的時候給社會造成的暫時混亂。另外還有一項隱藏的風險成本:萬一變革的方向錯了怎麼辦?那可就連家底全賠光了,王莽就是前車之鑒呀。
對於在野的變革者,這些風險對於他來說問題不大,因為國家不是他的,毀掉了就毀掉了,就算虧了本虧的也不是他的(所以當權者常指責革命者隻知道破壞,不知道建設)。但是對於當權者來說,變革掉的都是他自己的東西,他就需要好好掂量掂量變革的成本和收益問題了。
具體來說,需要有兩個條件,才能促使當權者下決心改革:
第一個條件最關鍵,需要改革的利益大於改革的成本。因為當權者在這個社會裏已經是地位最高的人,吃香的喝辣的已經沒什麼追求了。而改革一旦失敗,最慘的後果是死無葬身之地(如王莽),所以一般的利益很難刺激當權者改革。一般情況下,這個“改革的利益”指的就是“不改革就死定了”。
第二個條件那就是改革的前景清晰可見。改革既然是一場風險巨大的豪賭,自然風險越低越好。假如之前已經有類似的國家進行了類似的改革,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那我們照著人家的樣子去改革,風險就比較很低,當權者也容易下決心。
我們照此來看義和團運動以後的晚清政局,第一個“不改革就死定了”百分百地滿足了:
前麵說過,一旦政府無法維持某個地區的秩序,它就失去了統治這個地區的合法性。而在義和團運動和八國聯軍入侵這兩件事裏,清廷既無法解決直隸地區的義和團問題,也無法阻止外敵入侵首都,連朝廷事後的存廢也隻憑洋人的一念之間,最後連首都的防衛也都讓給了外國人,那你還有什麼統治國家的合法性呢?
“東南互保”是地方省份給朝廷的重要信號,潛台詞是“朝廷你要是再治理不好國家,我們就不陪你玩下去了”。要不是李鴻章沒答應當總統,這大清現在都已經亡國了。
所以,現在的清廷必須立刻、馬上變強,否則就是死路一條。
二
早在西逃的路上,慈禧就下決心要改革。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半年後,《辛醜條約》還沒簽訂的時候,慈禧就以光緒的名義宣布要“預約變法”。向天下預告,我們要變法了。
但是到底該怎麼變呢?
一些不涉及政治權力的實務沒什麼可爭議的,直接就變,比如廢科舉、練新軍之類,都是康有為等曾經提過的。當年慈禧也都研究和認可了,現在都重新翻出來一一上馬,這沒什麼好猶豫的。
但涉及到上層政治權力的改革就麻煩了。麻煩的原因就是前麵說的風險問題,政治改革改成什麼樣?誰能保證咱改革的方向就是對的?
在八國聯軍入侵5年後,發生在中國東北的日俄戰爭幫助清廷下了這個決心。
作為列強,俄國和日本都努力擴張在亞洲的地盤。俄國在占領了我國的黑龍江和鬆花江以北,烏蘇裏江以東的大片土地,又強行租借了旅順,下一步開始謀劃占領整個東三省。日本的戰略,則是在占領朝鮮半島以後,下一步占領東三省,再下一步吞並整個中國。所以俄國和日本在搶奪東三省這件事上發生了直接的衝突。
俄國看不上日本,在西方列強的眼裏,日本人也屬於黃皮膚的“劣等民族”,隻比清政府好一點點。以西方列強的武力,還打不過一個剛剛維新的亞洲小國嗎?
日本也知道己弱彼強,但日本人當時有一種思想,認為隨著地球被世界各國瓜分殆盡,總有一天亞洲各國要被西方列強全部吞並。為了抵擋未來西方人的進攻,日本人必須統治全亞洲,帶領亞洲各國同西方人決戰。而占領我國東三省又是統治亞洲必備的一步,因此日本人認為,這場同俄國搶奪東三省的戰爭是一場“不打贏我們就完蛋”的戰爭。就像當年同大清打甲午戰爭一樣,日本這次也是堵上了全國的本錢,要和俄國誓死一拚。
於是日俄兩國就在我國的領土和海洋上展開了一係列戰爭。結果無論是海戰還是陸戰,日軍都獲得了巨大的勝利。
這件事對清政府來說,首先是一個巨大的恥辱。東三省是大清的“龍興之地”,原本是連漢人都不許進入的最神聖的地方。如今兩個外國侵略者為了搶奪這塊土地公然開戰,清政府竟然隻能眼巴巴在一邊看著。這跟倆流氓為了搶潘金蓮在武大郎麵前開打,完全沒意識到人家老公還站在一邊兒呢有什麼區別?
當然,咱首都都丟了,京畿防衛都讓出去了,日俄戰爭的羞辱也算是虱子多了不咬吧。
另一大刺激,是日本的獲勝。
俄國是連英法都忌憚的西方強國,在戰爭打開之前,全世界都不看好日本。亞洲國家從來沒有正麵幹過歐洲列強的例子。日本獲勝後,全世界都目瞪口呆。要知道日俄戰爭不是一場戰鬥,而是打了很多場。無論是海戰、是偷襲、還是拚火力“剛”正麵,日本全都獲勝。證明了日本的獲勝不是偶然,而是日本的實力的確超過了俄國。
我們今天總結日本的獲勝的原因,是從經濟到戰略思想、再到戰術指揮多方麵因素共同造就的。但當時那些關心政治改革的中國人,他們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兩國的政體上。當時俄國還是沙皇當道,采用的是君主製度,而日本是君主立憲製。很多中國人就認為,原本弱小的日本能戰勝強大的俄國,正說明君主立憲製度全麵優於君主製度。
日本的製度、文化與中國相近,之前國力比中國弱。日本采取了“君主立憲製”後卻能打敗強大的沙俄。那我們大清要是也如此改革,還不得一飛衝天?
日本戰勝俄國後,很多主張“君主立憲製”的國人都大受鼓舞,有一種“日本的今天就是我大清的明天”的感覺。而且就在俄國戰敗一個月後,俄國沙皇也在壓力下宣布施行君主立憲製度。到了這個時候,全世界的大國裏還實行君主獨裁製的就隻剩下大清國了。
這個形勢太明顯了:立憲是毫無爭議的大勢所趨。
就在俄國戰敗兩個月後,張之洞、袁世凱等人奏請朝廷立憲。慈禧也大受時局震動,她派出五位大臣出國考察各個國家的政治製度。尤其以德國、英國和日本這三個當時的君主立憲製國家為考察重點。待五大臣考察回來後,對國外製度讚不絕口,清廷立刻向國內外宣布預備立憲,正式承諾咱們要改成君主立憲製了。
三
簡單地說,所謂“君主立憲製”,就是要在君主的統治之外,增加《憲法》和議會。君主的命令不能違反《憲法》和議會的決定。其中議會的議員又是從各地選舉上來的,皇帝不能左右。
說白了,這就是要皇室和地方實權派分享權力。同時全國的權貴都要受到法律的約束。
那麼,慈禧的立憲是不是實現了這一點呢?
在慈禧公布的立憲計劃《欽定憲法大綱》裏,規定未來的清政府采取君主立憲製。也就是把國家的權力一分為二,皇帝和國會(中央一級的議會稱為“國會”,)各擁有一部分權力。
那國會又是誰來掌握的呢?分兩步。
首先,先在各省內部選出省議員,建立各省的議會。
第二,由省議會推舉出中央議員。這些中央議員再加上一部分由皇帝欽定的皇族議員,一起組成國會。
在正式立憲之前,清政府先在各省建立了用來籌備立憲的機構,稱為“谘議局”,類似於省議會。這些谘議局裏選出的議員,都是各省的商人、鄉紳等地方實權派。
——也就是說,如果清政府將來實行憲政,不出意外,國會將會掌握在大商人、鄉紳、地方實權派的手裏。
國會光在地方實權派手裏還不夠,我們還得看看這個國會將從皇帝手裏分得哪些權力。
在現代國家裏,有4個權力最為重要。
首先,最重要的是軍權。
軍權最可怕,誰擁有軍權,誰就可以完全不聽國會和法律的命令,想幹嗎就幹嗎,進而依靠軍隊實行獨裁統治。把軍權交給任何一個單獨的部門,都可以使這個部門過於強大,所以在現代國家,軍權一般都打散了分散到各個部門的手裏。比如在美國,總統是三軍統帥,但是總統宣戰必須經過國會的同意。直接管理軍隊的國防部是一群和軍人沒有直接關係的文官。國防部再往下麵才是職業軍人,但職業軍人又不允許參與政治。再比如宋代,也是一大堆部門共同控製軍隊。
在《欽定憲法大綱》裏,軍權歸誰呢?歸皇帝一個人,國會不得幹涉。
下一項權力是“立法權”。
“立法權”就是製定法律的權力。這項權力也超級重要,因為現代國家是“依法治國”,做一切事情都以法律為準。所以法律的製定直接決定了各項國家政策。
比如,我們說過為了國家強大,應該建立一個平等的市場。可如果少數人擁有不受限製的立法權,他就可以破壞商業平等。比如說我是立法者,我發現對手公司的某種主要商品裏有一種原料對環境有些許害處,那我就可以以“保護環境”為理由,立法提高對這種原料的懲罰性稅收。如果對手公司依賴進口原料,我就可以以“保護國有經濟”為理由,提高關稅,增加進口原料的價格。甚至我可以通過一項“我的親朋好友經商免稅法”,那這市場上的普通商人誰都別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