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在周易天的號令下停下了腳步,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的程小榆。
“還以為你不敢來了呢!”
“嗬!”
回答周易天的是一聲冷笑。
顧安抬頭去看時,發現那一天的程小榆破天荒地穿了一條漂亮的碎花連衣裙,而當他看到她頭頂那隻毛茸茸的線帽時,心頭難免咯噔一下。
想來,那時的程小榆之所以穿了一件那麼女人的衣服,就是為了跟自己的光頭形成強烈的對比吧。
隻有那樣,才能更震撼人心。
隨著程小榆猛地將帽子摘下丟到一旁,顧安身邊的人群產生了騷動。
“嘿,她居然真的剃了光頭!”
“這也太牛了吧。”
“……”
望著眼前那鋥亮的光頭,原本打算好好羞辱一番的周易天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微微後退了一步,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
“特二六班願賭服輸,說到做到!”
雖然是在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緒,但顧安還是從程小榆的話中聽到了滿滿的無奈和憂傷。
望著愣在原地的人群,早已在班上失去話語權的顧安再一次站了出來,號召大家:“大家都回去吧,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們都是同學!”
意外的是,這一次,同學們卻很聽他的話,開始互相勸著,三三兩兩撤回去。從他們頹然的表情來看,好像輸掉了這場戰役的並不是程小榆。
那一天,顧安沒有跟隨同學們回高二三,而是在一個拐角處偷偷地貓了下來。
他打心眼裏不放心程小榆,他曾在新聞裏看過一個節目,節目裏一個得了絕症的女孩因為化療失去了一頭長發,鏡頭裏的她是那樣絕望,甚至產生了輕生的念頭。
果不其然,在眼睜睜看著高二三班的同學回去以後,程小榆並沒有回到教室,而是折了一個彎,向著走廊盡頭的樓梯走去。
顧安緊隨其後,看她走到了五樓,又沿著鐵梯爬上了樓頂。
顧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連奔幾步手忙腳亂地爬了上去,直到看見她並沒有像想象中的那樣站在樓邊,而是背對著牆壁坐在了那裏,一顆心才重新落回肚子裏。
那是顧安第一次看到程小榆哭,在此之前他還一直以為像她這樣的女孩沒有眼淚呢。
她就那樣靜靜地坐在那裏,腦袋埋進臂彎,肩膀一抖一抖的。
因為剃了光頭,她的腦袋顯得很大,看起來是那樣讓人心疼。
風貼著地麵,吹起了爬山虎去年遺留下來的殘葉,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顧安仔細觀察過,暑假前那朵曾經爬上了特二六班窗口的牽牛花已經落了,如今,它的枝葉湮沒在密密麻麻的爬山虎中,早已無從分辨。
那一刻,顧安很想走上前去,輕輕地拍一拍程小榆的肩膀,然後,就那樣坐在她的身邊,哪怕一句話一個字都不說,至少可以讓她感到自己並不孤單。至少可以向她證明,無論她變成了什麼樣子,無論她走向哪裏,有一個男孩,一直都在。
可是,最終,他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默默地沿著鐵梯重新爬了下來。
如果冒冒失失地去安慰她,此時此景,恐怕更加令她無地自容吧。
五、管他呢,所謂的賭注到底是永遠不會凋謝的鮮花,還是煙花散盡後遲遲不願離去的你!
2013年9月,特二六班發生了一件轟動全校,乃至轟動青安城整個教育界的大事。
某一天下午,當戴著高度近視鏡的物理老師像往常一樣去上課時,眼前齊刷刷地出現了三十六顆光頭。
他們麵帶笑容,一改往日頹靡的作風,在班長程小榆的口令下,發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老師好。
據說,習慣了他們冷眼的物理老師,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眼鏡都被震落到了地上。
直到那一刻,對麵的顧安才似乎明白了程小榆的良苦用心。
也許隻有跟校領導一條心,用這種方式才能深深刺痛特字班學生那早已麻痹的神經吧。
令人感到欣慰的是,為了一雪前恥,集體削發明誌的特二六班同學第一次交齊了物理作業,第一次不再在自習課上追逐打鬧,甚至吵到對麵的高二三班都無法正常自習的地步。
顧安知道,集體削發並不僅僅是明誌那麼簡單,那還是特二六班全體同學對程小榆的一種保護,三十六個光頭同時出現,至少可以讓程小榆看起來比較正常點。
顧安明白,一開始,程小榆就知道那個賭自己贏不了,她正是要用自己的慘敗,向死氣沉沉的湖麵投下一粒石子,激起漣漪,形成巨浪。他唯一想要責怪的是程小榆一開始就不該將這件事情瞞著他,難道她連自己也不相信嗎?
這樣想著,坐在課桌前的顧安不禁微笑起來。
對麵的那個女孩,又在用那麵小鏡子將陽光反射到他臉上了。
他眯起眼睛,看向光線投來的熟悉窗口,那裏,那棵頑強的牽牛花已經徹底找不到蹤跡。一陣秋風過後,爬山虎的葉子一片片凋落,窗外一片蕭瑟,窗內的特二六班卻是生機勃勃。
他們跟笑容滿麵的物理老師大聲討論著自由落體,互相交流著學習心得。甚至,某些時候,還會有人主動來高二三班找到學霸周易天,讓他幫忙解答一道幾何證明題。
在特二六班的帶領下,其他特字班的同學也紛紛效仿。
某種意義上來說,校領導和程小榆一起走的這步棋下對了,不光使特二六班絕地逢生,還捎帶著盤活了全局。
據說,這個方法是程小榆主動提出的,為此,校領導還分成兩派,發生過激烈的爭吵。
想來,這也正是當初校領導和班主任對程小榆種種出格做法一忍再忍的原因吧。
……
幾天後。
學生會狹小的辦公室裏,已經很久沒來過的程小榆再次出現時頭發已經長成了毛寸,推開房門的她,眨著眼睛調皮地看著顧安。
看著她的樣子,顧安不禁微微一笑。
隨著時光的流逝,自己的校服上早已沒有了那刺鼻的汽油味,而那個短發女孩的樣子,卻不知不覺在自己的心底紮了根。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種子一點點萌發,將土壤一絲絲撐裂的聲響。
他覺得,等不到明年春暖的時節,它就會開出花來了吧。
嗒嗒嗒。
女孩的腳步一點點接近,顧安聽見自己的心開始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好在,她最終在辦公桌的對麵停下了腳步。
“敢不敢再跟我打個賭呢,顧安?”
一如既往,她眉目間是不容忤逆的決絕,才不管自己最終到底是完勝還是一敗塗地。
顧安抬起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聳了聳肩,示意她放馬過來,我才無所謂。
“敢不敢跟我賭,下一次統考,特字班至少有三十人會進入全年級前一百名!”
百分之三十的概率對於以前底子很差的特字班來說,不得不承認是個天文數字。但是那一刻,顧安卻無比相信眼前這個有些霸道的女孩。
“賭注是什麼呢?”
望著自信滿滿的程小榆,顧安忍不住問道。
然而,等了許久,程小榆卻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而是,在臨走之前,踮起腳尖,將嘴巴貼在他的耳邊,輕聲說道:“賭注是個秘密!”
於是,望著程小榆背影的顧安便笑了。
他大聲對她說:“就這麼說定了,程小榆,願賭服輸,到時候輸的那一方必須無條件接受勝出者的條件!”
顧安鎖好辦公室的房門,緩緩地走出了辦公室。
經過一片很久沒有打理過的草坪,便是那座如今又重新煥發生機的老舊教學樓了。
原本逼仄冗長的走廊上,如今又被晴朗的秋天賜予了無私的陽光,雖然是課間,走廊上卻很少再有特字班的學生追逐打鬧的情形,透過窗戶看過去,很多學生都在默默地用功,就連交頭接耳的家夥們,似乎也在討論著某道數學題。
顧安的嘴角輕輕上揚,他知道,這一切都是拜程小榆所賜。
他也堅信,來年的考試中,特字班一定會取得出色的成績。
但他不後悔應下了程小榆的那個賭約,管他呢,所謂的賭注到底是永遠不會凋謝的鮮花,還是煙花散盡後遲遲不願離去的你!
他閉上眼睛,傾聽著周邊教室裏筆尖劃在紙張上發出的沙沙聲,眼前突然出現了來年高考過後該有的情形——彼時,程小榆的頭發應該已經長長了,特字班的同學簇擁在走廊上,慶祝著考試中取得的好成績。還有,還有,曾爬上了特二六班窗台的那枝牽牛花還會開吧,到那時,他一定親手摘下最美麗倔強的那一朵,輕輕舉到程小榆的麵前。
賭約他輸了嘛,就要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