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當時她是不願麵對如此窘境而放棄陳煙的嗎?
一切不幸運命的救贖之路又在哪裏呢?
她還在極盡想象著她可能會麵對的一切情況,想著想著她心生憐憫之情。情況可能是這樣的:她每天不敢晚起,醒得比熹微的晨光還早,她不敢獨自一人出外務工,因為她不敢扔下孩子獨自在家。起初她隻能在鎮上遊蕩,盡管她是這裏唯一的大學生,仍然不能謀得理想的生計,孩子在背簍裏嗷嗷待哺,她便隻得尋一處也許能夠遮蔽的地方,露出她白嫩的胸部,但總會有幾個路過的女人,以瞧破鞋般高貴的姿態乜斜而過,總會有幾個刻意放慢腳步的男人,以純粹欣賞美麗的姿態釋放猥瑣。就算她在一家碾米店舂米,一雙紅酥手糟蹋得不成樣子,在深井邊奮力勒扯隻為汲半桶混濁的水,畢竟使用自來水是一筆不弱的開銷。她真是捺得住性子,哪怕是深夜當孩子已熟睡時,她獨自望著幽暗的夜空也從不慌張。她應該省了一年的生活費才攢夠今年孩子入學的費用,但她仍舊定期去裁縫鋪做一套新衣服給孩子,隨著年歲增長,她愈發習慣眼前的生活,匱乏的物質再也不能對她劍拔弩張。
若她真是這般酸楚的結局,如今這個孩子又應該如何開心得起來呢?好在她是那樣安逸明快地度過了後半生,著實也是陳煙的一種幸福。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相片,就雙眸像被攫住一般,多年來積攢起的繁複心緒一下子落得空空如也。輕聲說:“我會常來看你的。”那裏麵有餘老師、小青明、青明姐姐和青明父親,就站在外麵的院子裏。
她抬頭見那籬笆裏,軟綿綿的黑土,興衝衝往上冒的綠葉子,底下埋著活潑潑地胡蘿卜白蘿卜。往前是磚頭摞起來的圍座,七七八八倚著水壺水盆瓦瓦罐罐,一旁緊拴著的狗兒柴吠幾聲,便趴在牆陰下酣睡。遠山下,泊油路像絲帶細細地輕輕地繞著小鎮,像係上一根麻繩,盡頭銜起一顆欲落下的赤輪,像鹹蛋黃油滋滋地給天邊潤得瀲灩彤彤。路上零零散著歸來的身影,隔著田地裏敬業的稻草人相映成趣,還有整個小鎮早已習慣聆聽的廣播,這會日子正歌唱得悠揚。
陳煙沒底止地冥想餘老師在疇昔於眼前這幅圖景裏的一切陳跡。
她清早便醒,她可能會因為想念女兒從而變得睡眠時間很少,人們常說失眠是因為思念。她在山嵐之中登上這附近的山巒,可能是去做做農活,如果她有田地的話,可能僅僅是為了看日出,如果這裏的空氣夠好的話,畢竟她是一個老師,應該擁有著和鎮上其他人不一樣的浪漫情懷。大多數時候,她呆在一間隻有基本設施的教室裏,有一張辦公桌,教書辦公並沒有條件分開。給孩子們朗誦詩歌,領著他們做體操,當紛紛揚揚下起雨來,她像趕鴨子似的趕著一個一個孩子進屋,一絲不苟的地清點人數,可能少一個,她便衝進雨裏四處尋覓,終於在後院裏的銀杏樹下,找到那個蹲在地上數螞蟻的男孩子。她從黃昏時分一直守在窗邊,隻為屋裏一個父母臨時耽擱沒能來接的孩子,保證他的安全,直至天邊星星亮起流光映上黑板,字上的粉末已經化成微粒在夜色裏朦朦朧朧。她走在鄉間的小路上,不顧時辰多晚從不畏懼意外發生,她骨子裏的無畏倒是恰如其分地遺傳給了陳煙,某些時候,會有一兩個人影冒出來,就算正欲不軌,見她是這鎮上的名人也隻得心下罷手。她在小青明家裏生火做飯,弄得一臉油膩,她的發也像在油裏浸過一樣,貓著身子弄得狼狽不堪,劉爸望著她出神,她一定是很美麗的樣子,那種美麗和她坦然對待生活不無關係。她聽見一架飛機從頭頂的天空掠過,看見一群飛鳥在低空中相互追逐著,低到不能再低的高度,爪子甚至就要扯亂她的頭發,她牽著小青明的手指向鳥兒,告訴他這叫飛翔。
此刻她滿足於貼著她的胸口,感受她彌留在人間獨自該有的傷心。
晚飯過後,青明坐在姐姐翹起來的腳背上,姐姐的腿一抬一放,青明好似在壓蹺蹺板,雙手死死地拉著姐姐的手,害怕又興奮。劉爸和陳煙坐在堂屋門邊的高腳凳上,守著他們玩鬧。她眼角明顯的淚痕,即使在笑也可窺一斑,劉爸詫異於她的眼淚,但並未多想,這個樸實的男人每天有太多的事情必須要做,對生活中隨處可見的疑問不必記掛。隻和藹地對她說:“小陳,你要是喜歡這裏,可要常來坐坐。”
“我定會常來看望你們的。”她笑意盈盈帶幾分醉意的眼,洋溢著難得的溫柔。
回城後她驅車到了陽心街,停在十三的小樓前,這條街這幢樓,她固執地扔在它們身上的意義已消失殆盡。這個地址曾掀起她多大的幻想,剩下的隻有真實發生在這裏的一切,隻有十三和洛香兒。當這裏沒有那些隱藏的意義後,竟變得真實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