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靠在窗邊,陳煙擦響火機燃起一支煙,陷入了重重回憶裏。因為她此次回去唯一可見的人便是藍荷,所以得極力構造一幅藍荷的輪廓來,雖然這裏麵充滿了另一個人的模樣,可此時此刻,她心裏最清楚,她特別想念的那個人是藍荷。
那年夏天她十八歲剛到北市市區裏念大學,在開往西山的公車上,陳煙見到了雲衡。
他趴在公車中部的窗邊,抱著手臂把頭杵在上麵。這扇窗子下是車裏唯一沒有座位的罅隙,北市的公車都是這樣設計的。以後,陳煙每坐公車總覺得這裏應該趴著一個少年,凝望窗外不息流動,微風披拂輕靈縈繞耳邊,別管少年是憂愁?是甜蜜?這樣的公車才是美好的,這樣的旅途才是生趣的。
北市隻有兩座開放的景區山,一座太高太遠,在飛機的轟鳴裏安靜地睡在機場旁,後來陳煙獨自去過一次,它確實不必和人分享孤獨。另一座就是西山,很近,也不夠高,九月的北市還是熱夏,西山再適合不過這次聚會了。
藍荷是這次聚會的發起人,近日裏,藍荷總在籌劃著搞一次活動,劃槳遊湖也好,江邊野炊也罷,他甚至去偵查過幾個真冰場,但苦於條件苛刻或人員參差最後選擇了樸實易施展的登山郊遊。那時他和陳煙已是極其熟稔,自然是邀上陳煙一道的。
陳煙坐在林思身旁與她閑聊,陳煙第一眼見到林思時便覺察到她特別的身份,此後林思黏了她許久,對她總有說不完的話,偶爾眼裏還泛著感動。
然而陳煙初見傾心的那個他在公車上卻始終沒有說一句話,任憑她努力跟他攀談,他也隻做禮貌地點頭示意。他很冷漠,又好像很難受。
藍荷總能洞悉陳煙的意圖,見她訕訕然敗興而止,無奈地側過身子來衝著他倆打趣道:“這家夥暈車特別厲害,不知道的人還誤以為他在耍酷,這會兒胃裏撲騰撲騰打著浪呢!”
陳煙望著他噗嗤笑出聲來,藍荷在一旁跟著微笑起來。
不久後便是陳煙十九歲生日,那晚喝了不知多少酒,啤的紅的甚至白的,瓶瓶罐罐胡亂扯開了一地,但她始終撐著清醒,心裏盤算了好久的事情今晚決心要倒出來。
早在幾日前在途徑操場時遙望見藍荷同足球隊在踢球,陳煙在無垠夜色裏撒開腳步奔向他,扯開嗓門大喊著藍荷的名字。她的聲音震顫著空氣徑直敲響藍荷的耳膜,有那麼一瞬間,藍荷似乎找不到方向,身體靜止在綠茵場。他向隊友們打著手勢從球門一旁跑向陳煙,掀起球衣下擺往臉上蹭來蹭去,汗水把衣衫洇濕一大片。
順著微風陳煙可以聞得到他的味道,像是走在海邊浪卷起海水來嗅得的鹹味。她興奮地拉攏藍荷湊近耳邊說:“幫我個忙唄!告訴雲衡我請他吃飯,下星期日晚上。”陳煙眼睛裏滿是期待熱忱,對著藍荷直眨巴,“一定幫我請到他哦!”
那晚所有人如約而至,有些人陳煙僅僅打過照麵,但為了湊一餐生日聚會,她尷尬地邀請了滿滿一桌,事實上陳煙確實沒有太多的朋友。
陳煙記憶裏那晚鍋裏的油湯異常興奮,拚命膨脹以後爆破掉混進去的酒氣,迸射掉的水珠又落回鍋裏擰巴在一塊兒。這是那晚獨特的舞,鍋裏的和她心裏的。光靄酒氣裏,隻覺得盡是雲衡的味道,她謹慎地瞄上一眼即躲回目光,藏在笑聲談資裏。雲衡可能是全然不知的,可能是零星知道的,總之他將替陳煙點上了心口的朱砂痣,也把她變成了牆上一抹蚊子血,沐陳煙在白月光裏心旌搖曳,也讓她發現了領前一耷拉飯黏滓。
夜色把酒釀得更濃,卻焦灼掉視線,看不清的模樣,讀不出的表情,選在晚上醉酒,也選在晚上享受大人的模樣。陳煙攥著他的臂膀,是纖細的,也是結實的,他身材很高,白皙的臉在月色裏輪廓朗清,牛仔短褲下銜接兩隻健碩的腿。
自西山之行後,陳煙整日假林思之名邀雲衡或是下館子絮絮叨叨或是練歌房引吭狂吼。紮實準備一月有餘,臨陣胸中仍在打鼓,私下裏練習的深情全然不見,還帶些蠻橫地死死拽著雲衡可著勁兒表白愛意,略帶揶揄調戲的語氣恰好掩飾掉緊張忐忑。醉氣熏熏的陳煙斥聲嚷著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不等他說話又吵著要當他的女朋友。語氣裏更是蓄了些責怪和委屈,為什麼沒能讓雲衡先開口當她的男朋友?為什麼她喜歡的人沒能先喜歡她?
翌日清晨,陳煙滿滿醉意,昨日的酒氣都攢著直往外冒騰,太陽還沒完全躥過地平線,隻丟出漫天的紅暈,她實在是要倒頭睡下一枕黑甜的,卻因為接到雲衡的電話,精神抖擻跑下樓去。接著陳煙感到天昏地暗一陣眩暈,須臾之後陳煙隻記得他們牽著手上課去了。
路上偶見幾張昨晚的熟臉貌,卻不盡是朋友,再見麵竟然顯露出些許尷尬,昨日酒桌上的酣暢淋漓並不能代表今日就應該自然親昵。他們那時候已經很像大人模樣了,防備多過了純粹,交心的知己和酒已經沒了多大的關係,早不是在《如喪》裏讀到的酒了,那八九十年代的酒,隔著無盡時光都能把紙張醉濕,念起來麵紅耳赤。幾十年過去後,一樣的沈腰潘鬢,一樣的環肥燕瘦,卻怎麼都是不一樣的酒了。酒是從何時起?隻是舉杯的陪襯,燃不起詩歌的興致了,也衝不破眼淚的閘門了。
遇見林思時,還好陳煙和林思翻起眼瞼傻傻地笑了,真誠不自主溢出睫外。林思回想起昨晚雲衡滿臉的猶豫,不知是酒醉所致的視聽遲鈍還是對陳煙的喜歡未滿,她在一旁伴著眾人的起哄聲默默凝望著雲衡。這個陳煙一見傾心的男生,林思總感覺莫名散發著幾分與生俱來的陰鬱。
陳煙坐在林思前排伏案疾筆,左手正被趴在桌上熟睡的雲衡牽拉著搭在自己腿上,林思在他們身後仔細端詳著,單從身材臉貌來講,林思覺得他倆兒實在是般配的一對,說得一對璧人仍屬不誣,若紅袖冠玉便可使人饜足,而後何悵之有?豈料愛情竟像一條密密涼涼的拉鏈,你我各搦一半,嚴絲合縫力用一道才可能到頭,允不得瑕疵錯位,否則糾糾絆絆連帶著咿咿呀呀的刺耳,悵極無儔。
盡管愛情裏悲戚同路風雨兼程,陳煙至今仍然感激當初在往西山的路上見到了雲衡。她曾對林思說過:“現在想起來依然覺得愛過痛過聊勝於死水微瀾。”她骨子裏擁有的無畏在林思第一次見到她時,第一次交談時,林思就已了然。
她誘起了林思欲結交的興致,怎料林思傾心於同性這事兒被她一眼識破,她乜斜著逗趣林思有沒有女朋友這件事。林思驚得差點都要綠了的臉上,兩隻眼睛咕嚕咕嚕直打轉,半天不響,初識便被人知曉天大的秘密,直教林思手足無措,驚愕還沒來得及緩釋,陳煙便笑著離開了,笑得異常輕鬆,這笑容使林思費解。
不久後她對此笑容的解釋倒使局促不安的林思異常輕鬆了。某晚飯後林思約陳煙去逛後山土坡,要知道,在她們生活的大學時代,在校園裏溜達是多麼必須的節目,甭管是土坡亦或幽徑更甚有花園的學校,她們的目的大同小異,不外乎感情上的種種罷。誰要表白在哪處造些浪漫邀心儀人前來即可,誰要分手也可約出來擺談擺談,三三兩兩閨蜜兄弟間打打鬧鬧也好,裸裎心事也好,哪一樣少得了這項節目,大學裏多少事情是在這裏談出來的,多少感情是在這裏生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