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香兒在羅四海的幫助下暫時有了穩當的住處,稍作休整後她便背上幾張自己滿意的畫作遊離於各個畫室之間,不停地穿梭在現實與夢想裏,依靠著心中信念在這個城市裏固執地停留。她把她的性情,她的愛與笑,全然置之於她每一幅畫作裏,那是一個獨屬於她的美妙難言的精神世界。
這座城市大得像座迷宮,地上地下都已擁擠不堪,她幾乎每天都在地鐵一日遊中度過,從每一個站口出來見這天圓地方之境,皆如一般模樣,並不能使她記住一方之特色,這條街那條巷又有什麼區別呢。
同樣的事情,陳煙也正在經曆著,和他們分開以後,她在旅館住下,眼見著囊中愈來愈羞澀,尋覓一份工作的心情愈來愈急迫,以至於最後饑不擇食地刷起碗來,盡管這個城市為她這樣一個年輕的女孩,還是留有很多機會的,但此時已不須論賢愚,均是為食謀。
本以為她們會不期而遇,在一個城市裏想見麵實在不是什麼難事,但是已經過去了好多天,也沒再見。那天中午陳煙下工以後,回到宿舍忍不住撥通了洛香兒的電話。
她給了她地址,她便去找了她,她在一家畫室裏找到了工作。
畫室位於鼇山半腰之際,南見一汪清湖,為鼇山而來的遊客泛舟出沒於湖麵,天氣晴朗時俯瞰得見湖麵粼粼波光似錦一般,甚至隱約可聞那舟蓬之間飄忽而來的淺笑漫語。北望鼇山綿亙無垠,雖無淩雲衝天之勢,山體一片鬱鬱蔥蔥之綠,白雲再高怕是也想溜下來小憩一番。這樣一個大都市裏,能有如此深入自然之景色,著實讓陳煙眼前一亮,她想不到洛香兒竟尋到這樣一處好地方。
畫室不大,隻二三十平米左右,是一間略狹長的屋子。畫架從門口兩旁一字排開,足足擺上了二十副。大廳中間有一張長桌子,上麵堆滿了顏料、調色板和各式各樣的畫筆。最裏麵靠牆橫臥著一張單人床,不,比單人床還要窄很多的床,像是學校宿舍裏那種翻個身都怕滾下來的那種床,隻是它不是上下鋪。她很奇怪,為什麼沒有掛個簾子遮擋一下呢,那些講究一點的家裏,門口放著個屏風,是不能讓你看見裏麵究竟是個什麼情況的。何況這還是一張床,得算是臥室了吧,多麼需要隱私的地方,怎麼能暴露於這種場合下呢。一瞅床邊還放著洗衣機冰箱什麼的,還真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難道這畫室的主人天天就住在這裏嗎?
此時正值午飯過後一兩點的樣子,這北方惱人的天氣實在讓陳煙不爽待見。一早一晚把她凍得跟隻哈巴狗似的,一到中午陽光熾烈,室外根本甭想輕輕鬆鬆地睜開眼睛,稍微呆久一點眉頭皺得都要理不平順了,兩邊太陽穴給累得疼痛難忍。加之她是個近視眼,又老不戴眼睛,總要虛眯著她那雙死魚般的大眼睛,這樣一來麵部更顯猙獰,不一會兒腦袋裏便嗡嗡作響。
即使這門外景色再怡人,她也不會多停留片刻,立馬跨進去使眼睛休息下來。整間畫室裏隻有洛香兒一人坐在畫架前,搦管執筆孜孜不倦,極其專注於眼前這張紙上這幅畫裏。
這樣的場景不得不使她想起那個聊至夜闌人靜的夜晚裏,洛香兒聲音裏對畫畫這件事的熱情與執著,她很吃驚於這樣的人,心中充滿了佩服。張著兩片皸裂的嘴唇,癡癡地盯著那發潮生黴的天花板,後來她自己都懷疑當時她有沒有吃進去脫落的漆皮。她對她發出了由衷的稱讚,那讚美一定是發乎於內心之意,她確實喜歡這個仿佛出自畫中的人。
洛香兒聽到後置其一笑,“這是為自由的第一步,我已經走過去了。”語氣也有難掩的黯然,“誰知道哪天就在這兒萬劫不複了呢!”接著她起身打開電燈,從床底下拖出行李箱,翻出一個竹筒來,小心翼翼抽出一張畫遞給了陳煙,一麵給她說道,我的精神世界不會輕易送給任何人,這是我付出生命的東西,但是今晚過後,你不再屬於“任何人”。
本來陳煙沒覺得一張畫有什麼大不了的,但經她這樣一說,這張畫竟然如此沉重,她的小腦瓜飛速運轉著,卻怎麼也想不到該回贈一個什麼東西,她有點羞愧,她找不到自己的精神世界,她來到這遙遠的北方,也不是因為她擁有著珍貴的精神世界。
她隻是失去了依靠,在熟悉的南方她無法麵對空蕩的生活,路上再不過伶俜罷了。但來到北方就不一樣了,這裏離過去太遠了,她叫它遠方,這裏本來就是陌生的一切,沒有熟悉的街頭巷末,沒有熟悉的麻辣紅湯,沒有熟悉的一切,也就沒有了惆悵的理由。
所以她來了北方,毫無準備地踏上一片未知,想較之下,她的內心顯得如此單薄,她沒有什麼可裝下的東西。
洛香兒見到她,停下了手中的筆和調色盤,擱置妥當後,緊忙給他找來凳子兩人相對而坐。她們談著彼此的狀況,對她現在刷碗這個工作,她並未表達吃驚,倒不是說她就認為陳煙隻能刷刷碗就夠了,她反倒有些自責,她覺得陳煙一定是因為這個大都市裏消費水平太高,不敢久拖才倉促尋了份包吃住的工作。若她當時執意邀陳煙一起去羅四海那裏住下,她肯定能和她一樣有充足的時間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
她深信自己總歸是懦弱的,她常常不敢做很多事,不好意思做很多事。就連現在知道了陳煙這樣的情況,她也不能叫她過來跟她一起住在羅四海那一套大三居裏,她暗暗計劃著什麼時候搬出去租個小房子,她就敢接陳煙過來了,可那時候,說不定陳煙早已攢夠錢換了新工作,如果那樣,她又能做點什麼來彌補此刻的不安呢?這份不安,陳煙又知道多少,又會有幾分怨怪之意呢?她不敢再想下去,至少此刻陳煙的臉上隻有笑容,這使她鬆了一口氣。
她張目四望,整間屋子掛滿了畫,陳煙是不懂畫的,除了梵高、畢加索這種常常出現在應試作文裏的畫家名字,其他的一概不知,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難免得多看幾眼。
洛香兒說她喜歡繪畫風格十分本色和野性的瓦拉東,說她是如何愛上畫畫而欲罷不能的。她試圖向她訴說這裏所掛的每一幅畫裏的感受。然而陳煙仍在東張西望,她忽然指著一幅畫說,她喜歡這幅。那幅畫叫“女酒徒”,一個淺棕色頭發的女人穿著一件白襯衣,胸口垂在桌簷邊,手肘支起來撐著腮幫子,桌上擺了一瓶酒一口杯。
這似乎在暗示著她想喝酒的願望,她確實是個女酒徒,真是個喜愛喝酒的女人。但她不喜歡喝酒,更不喜歡愛喝酒的人。所以她沒有陪陳煙喝酒,根本就無視她的暗示。所以幾天後,她才離開了這間畫室。所以,便有此契合的時機,便有她們流浪海島那一路。
因為這間畫室的主人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雖然他不是長年累月地處於頹然醉態之中,也算不上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榼提壺。畢竟他和洛香兒一樣離不開畫畫,若那持筆的手永遠顫顫巍巍,那些油畫布和色彩怕是也不會答應的。他靠賣畫為生,以畫畫為生命首要之追求。這一點他還是能夠掂量得清楚,他可不能把自己搞成了戒斷綜合征,不然他活著的意義該去哪裏尋找。
即使這樣,在固定的時間他仍然是要過過酒癮的,完全舍棄了酒這樣一劑可口良藥,他是會死掉的。某些時候,他攥著一瓶烈酒,他可是不會喝啤酒這種似娘們兒般的酒精混合飲料,一定得是高度數的糧食酒方可解他憂思,坐在床上靠著雪白的牆壁,把他身上那件不變的深藍色西裝染上一道道白印子,洛香兒第一次見此情狀還以為是他遇到了什麼天大的事,她焦急地湊上前去扶他坐好,耐心地詢問他有沒有她可以幫助的,後來才知道,根本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這不過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這件事使洛香兒對他大為失望。但她想他總是應該有一些解不開的憂思,至於他到底有什麼憂思,誰知道呢?
目之所及隻見他甚少離開畫室,甚至穿過山下湖麵的長廊,他就感到渾身不自在。他會拜托長期跟他合作的畫商來取畫時,帶些日常用品來,若說這是他懶惰,倒也不盡然,這間畫室從裏到外從頭到腳樸素簡潔明媚大方,這怎麼能是一個懶人所能擁有的呢?門外那幾張長椅還是他花心思安置的,他說總有人會爬上山來呼吸這新鮮空氣,總有人會感到疲乏的,這時能看見一張椅子,是多麼幸福的事啊!長椅旁簡陋的路燈,從畫室往外搭出一個涼棚下掛著的白熾燈,隻要畫室一關上門就永遠明亮著。這種種難道還不能證明他不是一個懶惰的人嗎?這好像和他的憂思並無多大的關聯,但是洛香兒能看到的關於這位畫家的也就是這些,至於他醉酒的原因,讓她再思考一下。
他除了這間畫室,除了與這間畫室有關的人,似乎再也找不見其他的轍跡,這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他難道是為了於酒闌時無奈好思親嗎?好像是有幾分道理的。洛香兒甚至有想留下來的衝動,她不僅想陪陪他,她在他身上更學到了很多,那些關於繪畫的事情。但是她又呆不下去的,他的孤單是容易傳染的,這樣的人擁有使人難過的能力,她得離開這裏。
臨走時,她把陳煙叫來,同他喝了一道酒。陳煙興奮極了,早就巴望不得能夠醉她一場。
那天晚上,酒喝到月明星稀墜露濕衣為止,路燈一夜未亮,畫室一夜未關。幾樣小菜幾粒花生米落在杯碗盞碟之間,畫家已麵露酡顏渾身潮紅,散發著濃鬱且不怎麼好聞的酒氣,一手握著酒杯,頭止不住地往下點,雙眼熏熏泛著淚光。陳煙則坐在他對麵的靠椅上,抬頭努力望向天花板。
沒沾一滴酒的洛香兒,是個酒精過敏的家夥兒,她坐在遠遠的地方安靜地畫著他們兩人,甚至都不轉頭看看她的模特,似乎一切在她腦海裏已經揮之不去。這個世界上所有從事創作的人,最歡欣的事便是記下她所遇見的一切有趣之瞬間。顯然這樣一幅畫麵對她來說,是極有趣的。
對於她們二人離開這件事,還有一個人是不可忽略的,那就是羅四海。他終日忙碌,他是這個城市裏可有可無的一個人,可也是這個城市裏不可或缺的一類人。他是最普通不過的男人,日光下流汗拚命,月光下想象著攬女人在懷纏綿。他是一個不修邊幅甚而看得出幾分邋遢的帥男人,卻多年來堅持著自己的精神潔癖。
前幾天他終於買了那輛心儀已久的越野車,他回來後簡直就是興奮的模樣,對洛香兒說,我三天後就可以去提車了,我現在可是有車一族了。
她說,“那你可以開上你的小卟卟,帶我去兜風嗎?”
他竟然遲疑了那麼一瞬間,說,“那你得嫁給我才行哦!”
她嗤嗤笑起來,“羅四海同學,這代價也太大了吧!”
他也跟著笑得很放肆,直到聽見她說,她要辭了畫廊的工作,準備和陳煙同去更北邊的那座島,他的笑才戛然而止。這一切未免也太倉促了吧,這才多久啊,她又要離開他了。怎麼從小到大老是這樣啊!他在鎮上念書,她就去了縣城裏的小學;他中學考到了縣城,她又因贏了一個繪畫比賽而被選去了省城的師大附中;高考的時候他可問清楚了的,報考了她心心念念的北方美術學院所在的城市,天曉得,那次她竟然落榜了,最後留在了省城。命運的奇妙不知阻斷了他和她多少相處的時光,此刻,他能說點什麼呢。他知道他沒能擁有什麼可以留得住她。
這次,他又任她流走了,自己顯得那麼無能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