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三位故友
藏地往事
作者:班丹
進入21世紀之初,我相繼失去了赤來加措、達瓦次仁和加央西熱三位老師級朋友。他們三位都是讀書做學問、著書立說的人,在西藏文學藝術界頗有名氣和影響。特別是加央西熱以長篇紀實散文《西藏最後的馱隊》問鼎“魯迅文學獎”,為沉寂多年的西藏文壇爭得了榮譽,喚醒了一撥矢誌不渝為西藏文學的振興而孜孜以求,卻疏於文學自覺意識、自身素養和客觀因素而未找到有效出路的文藝界人士。
赤來加措為西藏翻譯史留下了重要的一筆
赤來加措年長我十一、二歲,我管他叫覺赤來啦——赤來大哥。這是我對他的一種親熱的尊稱。
我對赤來大哥的過去可謂一無所知。隻是性情豪爽、耿直的他,把他不為別人所知的一些事情斷斷續續地講給我聽過。所以,我知道他曾喂過豬,養過雞,當過民工,幹過木工活,插過隊,先後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中國藏學研究中心等單位供過職。他生前的確切身份很難確定,但就長期從事的工作及其主要成果而論,說他是翻譯家大致錯不了。
我跟他共事七八年。他給我的最深印象是成熟、樂觀、真誠、厚道,有濃厚的生活情趣。他堪稱是一位天生的語言大師,有語言天賦,像功底深厚的相聲表演藝術家,說話總是那麼幽默、詼諧、風趣而又不失生動形象。他善於講笑話,編順口溜,給人送雅號(從不給人起帶有侮辱性的外號),開一些善意的玩笑,且富於文化底蘊和內涵,張嘴就來,脫口而出。曾有段時間,我們西藏自治區黨委辦公廳翻譯室為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藏文版《半月談》承擔部分文稿的翻譯任務,其稿酬在當時不算高,每千字隻有二十餘元人民幣,平均每人每月一百來塊錢。那時,恰巧他也吸點煙。當時我們吸的是二十一元一條的畫苑牌香煙,用那點稿酬買幾條畫苑牌香煙綽綽有餘。一天,我們在辦公室正忙不迭地翻譯一個急件。當大家都感覺又累又著急的時候,他停下筆,遞給我一根煙,他自己不緊不慢地點上一根,悠然地吸著,環視不足十平米的辦公室,騰地一下站起身,冒出幾句快板式的順口溜來:“《半月談》裏出畫苑,抽起畫苑精神爽……”隻要與他在一起,你就不愁聽不到有趣的事情和笑話,常常逗得我們幾個同事笑得合不攏嘴,伴著朗朗的笑聲完成工作任務,時間也在不知不覺中滑過去。
一次我問他,您說話總是這麼風趣,是怎麼練就的?他微微一笑,不假思索道:是在東嘎插隊時吃螞蟻吃成的。原來他在農村插隊時,在一個月夜與同伴一起去澆地,澆地間隙煮了一鍋帕土(麵疙瘩)。在做麵疙瘩時,他們把捏好的麵疙瘩攤在報紙上,等全部捏好了,呼嚕一下倒進鍋裏煮。當麵疙瘩煮熟後,吃進嘴裏發出嚓嚓的脆響,那聲音煞是好聽。他們隻顧著吃,誰也沒有在意是什麼東西在發出悅耳的聲響。到第二天把剩下的半鍋麵加熱的時候,才發現裏麵黑乎乎一片,淨是夜裏潛入麵疙瘩裏的螞蟻。
作為翻譯界的前輩、老師,他苦其心誌,累其筋骨,孜孜以求地博覽群書,采擷知識,汲取養分,不斷探索、琢磨翻譯技巧,提高業務能力。他對待工作,可謂十分嚴謹,認真有餘,一旦較起勁來,我這個總喜歡跟人較真的人也爭不過他。有時為一條新名詞術語的翻譯、名詞的構成和語法文法的使用,甚或為一些無關緊要的標點符號與我持有不同觀點,從中磨擦出知識的火花,折射出思想的光芒和獻身事業的韌勁。作為尊長,他經常勸我,應該正確對待人生,處理好事業、生活和家庭的關係,丟掉書生氣,能夠真正成熟起來;作為同事,他以自己的人格、思想和言行打動我,感染我,影響我,促使我在事業上奮起直追,勇攀高峰;作為朋友,他關心、支持和幫助我成就一番事業,時不時地提醒我萬萬不可荒廢學業,虛度年華,枉過一生。
赤來大哥曾不止一次真誠地告誡我說,人活一天,就得有活一天的打算。作為事實上的朋友,他生前沒有給我買過一盒香煙、一瓶酒。倒是給我買過不少書籍和治療心髒病、胃病的藥品。一次他到上海探親返藏時,給我帶來了一盒速效救心丸,讓我頭一回知道了還有這麼一種立竿見影的心髒藥。一次他從北京給我買來了一本加西亞·馬爾克思的《百年孤獨》,還給我帶來了賈平凹的《廢都》等書籍;售價168元/本的《東嘎藏學大辭典》一經出版麵世,他就在第一時間贈與我一本,非但分文不取,而且十分爽快地對我說,你是做學問的,又喜歡寫作,我應該支持你。你能取得成果,就是對我的最好的回報。令我永世難忘的一件事情是,2003年初夏,即在他撒手西去前幾個月的某一天,他為我撰寫翻譯學術論文提供急需資料,鼓勵我寫出最具份量、最具價值的論文,爭取參加第十屆全國少數民族語言翻譯學術研討會,為西藏翻譯界爭光。當我對他給予我的支持和勉勵表示感謝時,他說,我給你的資料別說是破損了,就是丟了也無所謂,我絕不在意,因為你是當今年輕藏族幹部中少有的讀書人之一。
沒過多久,我的論文《瑣議〈倉央嘉措道歌〉篇名、幾首道歌的譯文及其它》一文,以從未有過的速度脫稿,經自治區語委嚴格篩選,入圍第十屆全國少數民族語言翻譯學術研討會參會論文,並獲得一等獎,為西藏翻譯界特別是為阿裏地區編譯室爭得一份榮譽。遺憾的是這一消息大哥全然不知。更為遺憾的是我還未能拜讀完他與別人合作編寫的藏族翻譯學專著《藏族翻譯史及曆代譯師傳略明鑒》一書,沒有來得及向他交流讀後感,說聲“您為西藏翻譯史留下了重要的一筆”,他就猶如西沉的太陽,溘然長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