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小鍋與一個“右傾分子”之死
百姓人生
作者:張克 黃強
45年前,我曾在黑龍江省牡丹江市砂輪廠的車間裏見過他。原以為他隻是一名幹活出色的工人。他的班長看我要寫他的事跡,向我露了底,他原是某局局長,因為“犯右傾”被罰來幹搬運工。工人們不知道他的名字,因為他常叫別人老二,大家也便把他叫孫老二。高個頭,身體瘦弱,50來歲。不久,文化大革命搞得“熱火朝天”,各有個人的命運,以後幾十年,再也沒見到過這位犯“右傾”的孫局長。這中間偶爾也曾想過,同在一個不大的城市,怎麼一次也沒遇到他呢?不期然,今年夏末,與同住一社區的方老兄相識,他長我幾歲,知道他是某某局的,便問起半個世紀前見過一次的這個局的孫局長。他沉吟片刻,神情變得凝重,聲音低沉地說:“難得你還想著他,好人沒好命啊,文革沒結束他就走了!”他和孫局長在一起工作,又是山東老鄉,自然很熟。尤其難得的是,他是孫局長“犯右傾”錯誤全過程的見證人,也是他送走了孫局長。
1958年秋後,方科長到關內搞“外調”(到外地調查幹部的曆史、社會關係等方麵問題)。這時,工人出身的孫局長正在中國人民大學進修,方科長順道去看望孫局長。知道方科長已搞完“外調”工作,因想走海路從青島回東北,打算順道回山東諸城老家看看。孫局長也想去蓬萊老家看望老娘,便要他在北京等他兩天,“十一”國慶節放假,先陪他去蓬萊鄉下。
二人到蓬萊縣孫局長的家鄉某村時,天快黑了。進了村幾乎沒碰上什麼人,隻聽得村東頭人聲嘈雜,看到那裏煙火衝天。老方說,他還清楚記得孫局長說:大煉鋼鐵呢,俺村人幹勁不小啊!這工夫早該喝粥吃飯了!當時,大煉鋼鐵運動正在全國搞得熱火朝天,某某領導下的山東省一馬當先,《大眾日報》上捷報頻傳。畢竟來到自己的老家啊,熟地熟路,孫局長領著老方很快找到了家。但到了自家門前,他這位遊子怔住了,不相信這是自己的家。兩棵老棗樹沒了,磚牆被拆得隻剩一小半,一扇木板大門也沒了。
孫局長在門前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認定這是自己的家,但是沒有院門可開了,屋門也敞開著,他三兩步走了進去。那時早已日落西山,天黑了,屋裏沒點燈,比外邊還黑。他一腳邁進去,什麼也看不清,便連著喊了兩聲娘,沒人應聲。“哎喲”一聲驚叫,他被地上什麼東西絆倒。老方連忙掏出火柴劃著,火柴亮光下,他看清地上原來是個坐著的老太太,半身向地上佝僂著,看不見臉。這時,孫局長已翻身坐起,伸出雙手抱住老人,連聲喊娘,叫老方在進門右邊窗台上找油燈,趕快點著。老方果然找到了一個小碗,擦根火柴看到碗裏有點油,有一寸多長的燈撚。他把油燈點著,端到孫局長近前。燈光雖然不亮,但還是看得清人了。隻見孫局長抱著的老人蓬頭垢麵,看不清臉也看不見眼睛,身上穿的衣服看不清是黑色還是灰色,有幾處明顯是撕破了。而孫局長呢,抱著老娘幾乎是用哭聲喊叫:“娘、娘,你這是咋啦?”老娘在兒子的懷抱一動不動,不應一聲。孫局長接過油燈,照照地上。看到了眼前的地上有一個不大也不深的小坑,坑裏有些水,水裏泡著幾片什麼東西。孫局長伸出左手抓起了一片舉到燈前,老方也看清了,是地瓜片。這時他們也都已看到老人嘴邊露著地瓜片,頓時明白:老人是在地上水坑裏泡地瓜片吃……
兩人把老太太扶到土炕上,找水給老人喝,又找出從北京帶來的餅幹喂老人,老人才長長地出了幾口氣,才有了點精神回答兒子的問話。原來,從春天起,上邊(省裏)讓搞創高產放衛星,地裏種的麥子密得進不去人,不透風,光躥杆子不結籽兒;玉米密植,棒子小粒兒少,一畝打不了多少斤,還不夠交公糧。5月間每戶分得的百十斤冬小麥早吃光了,上年留下點地瓜幹就是救命物了。至於老太太為什麼在屋地上摳個坑用水泡地瓜片,孫局長和老方已找出答案——他們在屋裏屋外沒看到一口鍋,連個常見的兩耳子小鍋也沒找到。鍋都哪去了?在兒子一再追問下,老太太哭著說:“早讓隊上收去咧,煉鋼鐵去哩……”孫局長驚奇地問:“不做飯了?”老人有氣無力地告訴他早就上大食堂喝湯去了!再說沒米沒麵沒菜,用什麼做飯哩?缽子(盆)碗兒交大食堂,拿什麼吃?老人還說家裏的鐵物件全收上去,連門上鎖門的門搖子都拿去煉鋼鐵了。
孫局長發怒了,在昏暗的屋地上轉來轉去,氣得直罵娘,拉著老方往屋外走,說要上大隊找他狗日的鄧支書。外邊已經黑了,有燈光的屋子很少,隻有村子中央一處比較高大的房子亮著幾扇窗。門邊的木牌上寫著:中國共產黨蓬萊縣某公社某村支部委員會。顯然這裏是村黨支部辦公室了。
孫局長腿還沒邁進門就衝屋裏喊叫:“鄧老二,你狗日的滾出來!”裏邊出來一個矬胖子,顯然就是村支書了。這鄧支書滿麵帶笑,抓了條長凳一邊二哥二哥地叫著,一邊親熱地把孫局長摁到凳子上,然後掏香煙。孫局長伸手把遞過來的香煙打掉在地上,質問他知不知道鄉親們在挨餓。鄧老二連忙示意讓他聲音小點,指指背後壓低聲音說:“二哥,二哥,可不能瞎說!縣委書記陪著北京的檢查組來咧,那頭兒是四川錘子,京官,來頭大著呢!”孫局長喘了口氣,壓壓火說:“再大的官也是共產黨,也得讓鄉親們有口飯吃!”鄧老二搖搖頭對他說:“你當著大局長拿著官餉咋著都行,這莊稼搞密植放高產衛星,大煉鋼鐵放衛星,是省上某某書記下的死命令,誰有幾顆腦袋敢頂?”聽他二哥二哥的叫得多親熱,真像親兄弟。鄧老二又求饒似地說:“二哥呀,你要再喊再罵可就害死俺咧!”他的話沒說完,背後幾個人從隔壁辦公室出來了,前邊一胖一瘦都披著薄呢子綠軍大衣,板著臉,眼睛盯著孫局長。胖子個頭不高,頭很大,一身肉,操著四川口音,問鄧老二:“這位是哪裏的大局長?到這裏有什麼指示?”孫局長還在氣頭上,不想回答,鄧老二側過身笑著接過話頭說是他的表親,光腚夥伴,在東北工作,正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培養深造呢,回家鄉看看老娘,沒什麼大事,就是想給老娘要口小鐵鍋,煮地瓜幹吃。瘦子比胖子更不客氣,質問道:“同誌,別忘了你也是黨員、領導幹部,說話要負責任!”這人是當地口音,孫局長猜想他就是縣委書記了。他剛要說兩句,縣委書記一臉不耐煩,給鄧老二下指示:“快給他找口小鐵鍋!讓他明天早上離開村子,別影響咱們的革命大事。”說完轉身進了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