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沉默的強者(3 / 3)

對,這才是正確的方向!斯皮爾金暗暗慶幸自己找到了目標。不過,這個美國人僅僅去研究了名人傳記,他沒有資源去研究真正處於極端環境下的行業精英,而自己在蘇聯有這個條件!心理學的核心課題應該是提高人類的潛能,從中訓練出一批精英。

就這樣,一個高級軍官,一個心理學大師,馬卡列維夫與斯皮爾金一拍即合。他利用手裏的資源,給斯皮爾金成立了專門的實驗室,對外號稱“生物信息實驗室”。

斯皮爾金通過大量測試,挑選了十幾名心理素質超強的人,組成一支實驗團隊。馬卡列維夫給它起名叫“白狐”。這些人要接受斯皮爾金製定的特殊訓練課程,同時也要執行作戰任務,而這個訓練計劃本身也叫作“白狐”計劃。它分為幾個級別,大部分隊員隻通過了第二級,僅有五名隊員達到了第三級,分別是謝爾蓋、佩舍夫、科查夫、索伊費爾和古拉耶夫。

最後那一級訓練不僅異常嚴酷,而且內容怪異,直到項目被中止,都沒有任何一個人開始這一級別的訓練。

“白狐”計劃開始後不久,美國情報人員偵知這個實驗室的存在。因為它直接向時任克格勃主席的安德羅波夫彙報,層級很高,美國人對它產生了濃厚興趣。馬卡列維夫和斯皮爾金知道風聲走漏,順坡下驢,有意無意地散布謠言,聲稱該實驗室在研究“人類特異功能”。他們擁有一批有特異功能的戰士,可以遙感美國核潛艇的位置,從照片上看出美國高官的病情,還能夠用意念讓人停止心跳。

為了把謠言造得逼真,馬卡列維夫還授意蘇聯媒體包裝一些特異功能人士,滿世界招搖過市。當年,蘇聯大街小巷都能看到麥辛戈、斯維金娜這些“大師”的宣傳畫。據說他們可以用耳朵聽字,遙感人的思維,或者用意念折斷鐵棍。借此讓西方認為蘇聯高層已經走火入魔,為取勝不惜求助於歪門邪道。

果然,美國人得到這些消息後,認定“生物信息實驗室”的研究純屬笑話,遂不加重視,後來這些小道消息成為媒體熱捧的對象。而斯皮爾金則在掩護下,繼續推進他的研究。

然而,蘇聯解體中斷了這一切。克格勃被肢解的過程中,同事間互相傾軋,馬卡列維夫被逼退役,無法保護他的項目。還沒等蘇聯國旗降下,“生物信息實驗室”已經解散,斯皮爾金提前退休,慘淡度日,鬱鬱而終。

搞清了“白狐”計劃的來曆,兩個年輕人又向後翻閱,很快找到了造成謝爾蓋目前狀況的原因。

寒冷的西伯利亞保存了很多古生物遺體,當然也會有古人類。20世紀60年代,蘇聯科考隊在那裏挖到一具七千年前的古屍,如獲至寶。十幾門學科的頂尖人物都圍繞著這具屍體,來尋找自己那個領域科學疑問的答案。有關中樞神經解剖方麵的課題,就交給斯皮爾金牽頭。

能研究古人大腦,這種機會全世界也沒幾個心理學家能得到。斯皮爾金投入了足足半年的精力,結果發現,這個古人的左腦明顯小於現代人。這理所應當,左腦主管語言和邏輯思維,而這個西伯利亞原始人的詞彙量未必能超過兩百。

但是,此人大腦其他部位卻發達得多,右腦、額葉、間腦、中腦,甚至原始的嗅腦,都比現代人發達。加在一起,這個古人總體腦容量超過現代人15%左右!

除了更加能說會道,我們樣樣都比古人差?這個隱含的結論讓斯皮爾金大為不安。他沒有把它寫入科研報告,這隻是他個人的猜測。要證明它,斯皮爾金必須走很長的路。在那個年代,心理學家對於腦的功能定位還遠不如今天這樣精確,這個古腦上更為發達的那些部位都在執行什麼功能,斯皮爾金也隻能做個大體推測。它們可能主導情緒,主導自我控製,主導上下肢運動能力,可能……可能……可能……

總之,這樣一個強大的古腦,屬於一個活動能力遠勝今人的古人,而他一天下來也說不了幾句話。

在“白狐”部隊成立後,斯皮爾金致力於挖掘成員的心理感知潛力。他做了大量實驗,可隊員們提升到一定程度,就止步不前。也許這就是人的心理極限了?斯皮爾金不這麼認為。他看到過一幅諷刺漫畫:一隻大猩猩在嘲笑幾個地震專家:為什麼我能預測地震,專家們卻不能?

是的,許多生物都有預知地震的本能,然而,人類真的沒有這種能力嗎?或許在地震發生前,我們普遍會感覺輕微的頭痛、煩躁、心慌意亂,我們的心律會紊亂,我們的血壓會上升。但我們會對此給出“理性”的解釋——這是因為沒休息好,因為工作最近不順利,因為家庭生活出了矛盾,因為身體出了毛病。我們的頭腦用理性和邏輯,掩蓋了身體的真知灼見。

幾千年的文明史,讓人類的左腦無比發達,遠超古人。結果,腦子的其他功能弱化了,被壓抑了,甚至部分喪失。我們不再能聽懂大自然的聲音,不再能直覺到身邊的危險。

在另一頁日記裏,斯皮爾金記錄到實驗室養的幾頭實驗用犬的表現。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實驗堪稱經典,然而那隻是記錄了綁在實驗台上的狗,真實生活中的狗遠比實驗報告裏描述的更聰明。亞曆山大注意到,當實驗助手打開狗糧袋時,狗狗們就會跑過來等著。如果他隻是打開藥劑袋,狗狗們就會待在原處。

當實驗室助手走到門口換鞋時,狗狗能知道這次是要帶它們到院子裏放風,還是根本不準備帶它們出去。如果是前者,它們就迅速地圍上來。如果是後者,它們就會遠遠地坐成一圈。

這類現象斯皮爾金記錄到幾十次,狗狗們從未判斷錯誤。那麼,狗狗已經認出什麼是狗糧袋嗎?或者,它們已經記住了實驗助手的某個動作、某個表情,能判斷出他心裏想什麼?

是的,斯皮爾金思考著。如果我是一隻狗,我該怎麼辦呢?我不懂人類的語言,隻能觀察人類的動作和表情,記下哪些對我有利,哪些對我不利。一隻狗或許能判斷人類許多細微的表情:眼部肌肉放鬆和收縮,腮部顫抖,嘴角上翹,手指向內還是向外,身體朝左還是朝右……沒有任何語言幫助狗把這些信息加工成理論,再告訴其他狗。狗類不用這麼做,憑借直覺,它們直接讀懂這些細節的含義。

而人類卻不能!

或者說,人類曾經能夠這樣做,但這種能力被語言、符號、邏輯思維壓抑了。

答案呼之欲出,如果要全麵恢複先人的心理能力,必須放棄另外一些東西!在斯皮爾金看來,薰衣草的芳香、伏特加的濃烈、北風的凜冽、白狐皮的柔軟,這些感受就是普希金轉世、葉賽寧重生,窮盡他們的生花妙筆,也不能形容真實於萬一。

不,不是萬分之一,語言和真實感受根本就是兩回事。文字最多隻是那些感受的指引。讓一名軍人坐在屋子裏,把特種部隊訓練教程從頭背到尾,他仍然什麼都不會。而一個老兵對武器的感覺,對戰場情況的感覺,文字完全不能表達。

斯皮爾金就沿著這個方向,最終完成了他的“白狐”訓練計劃。然而這也是令他悲哀的地方。看到那些生龍活虎的小夥子,斯皮爾金知道,自己永遠不能再像他們那樣奔跑跳躍,潛蹤隱跡,無法體驗他們訓練時的感受。而這些士兵則不會像他那樣精通心理學,總結出自己的感受。

於是,當兒子謝爾蓋高中畢業後,斯皮爾金毅然決定送孩子入伍,就在自己帳下接受訓練,同時還教給孩子心理學。這樣,他會培養出一個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的大師來。因為擔心這樣會毀掉孩子的前程,謝爾蓋的母親曾和他大吵大鬧,兩人最終不相往來。

兩個人繼續往下讀。斯皮爾金又寫道:幾千年前的古人,他們沒有製定時、分、秒,他們用身體動作的頻率感知時間。他們沒有製定重量單位,隻能用觸覺感知重量。他們沒有溫度計,隻能用皮膚感知溫度。概念、語言、單位、思維,這些人為的東西切割掉真實的感知,扭曲了真實的世界。這個東西重兩百克,那個東西長一米三,我們生活在一個被各種語言符號標定的世界上,這樣的世界並不真實!

但是,斯皮爾金已經回不去了。從小就在讀書思考中成長,他的腦子灌滿了後天的概念,無法回到一萬年前古人的精神世界中去。那時候他們一天說不上幾句話,一句話裏也沒有幾個字。表情、動作、身體姿勢,他們能讀懂這些信息,他們靠這些互相交流。

我不能再回去,謝爾蓋呢?他還年輕,也許他可以辦到?

“你爸爸他居然,居然……”看到這裏,王鵬翔被自己的推論震驚了。

“是的,他自己選擇不說話!”阿婕麗娜顯然也讀懂了這些推論。

蘇聯解體時,謝爾蓋年近三十,成為“白狐”突擊隊裏的第一高手,理論上更達到了父親的水平。從來沒有心理學家想做這件事,在這個領域裏,他們已經領先於全世界!

王鵬翔坐起來,靠在牆上,長出了一口氣。他這才意識到,這幢房子的特殊之處,還不在於沒有現代化的電器設備。這裏沒有鍾表,沒有日曆,裏裏外外沒有任何文字!

不光此處是這樣,在那個被放棄的軍事基地裏,那疑似謝爾蓋住過的“飛機船”裏,他們也找不到一片紙。

除了這個珍藏的筆記本,謝爾蓋生活在一個沒有文字的世界裏。

這就是“白狐”訓練的最終階段?放棄語言,讓被語言功能壓抑的其他功能充分恢複。所以,謝爾蓋和佩舍夫才到那麼個與世隔絕之處訓練自己。佩舍夫割舍不下前半生的習慣,最終離開。謝爾蓋則進入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境界。他不再說話,不再閱讀文字,完全沉浸在一個感知組成的世界裏。

最終,他獲得了無上的感知能力。

或者說,他回到了還沒有發明語言時的先人的境界。

阿婕麗娜捂著臉,王鵬翔聽到了輕聲的抽泣。這是個悲劇,但他不知道怎麼安慰這個俄羅斯姐姐。謝爾蓋比父親走得更遠,他拋家棄女,潛入西伯利亞,遊逛在荒野間,與白狐、野兔和熊為伍,他用這種方式訓練腦子裏沉睡的機能。

“你覺得,他還能再說話嗎?”阿婕麗娜問道。

“我想能吧,他仍然在城市裏生活,還能開車。他肯定能認得指示牌,認識鈔票,認得使用說明……”忽然,王鵬翔想到了什麼,“其實我覺得,我覺得……他說不說話,都不重要。他很心疼你,你也能感覺到他的關心,這不就很好嗎?好多人天天在一起,互相說個不停,其實都是自說自話,誰也沒讀懂對方。”

“你好像很羨慕他這樣?”阿婕麗娜抬起頭看著王鵬翔,“你一直在追求至高無上的武功。有朝一日,你會不會也學他當啞巴?”

王鵬翔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