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語言,恢複直覺,如果真到了這種境界,人的精神世界會變成什麼樣?王鵬翔既好奇又備受誘惑。謝爾蓋完全不說話,無法探聽他的內心世界。或許隻有自己去體驗,才能獲得那種感覺?
不,他不敢,或者說不願意。他還有很多親人,那樣做等於自絕於人類的圈子。科查夫、古拉耶夫這些人都知道“白狐”訓練的最後階段是什麼,但他們誰也不敢嚐試。如果不能用來贏得權力和地位,要這種超級功能有什麼用?
王鵬翔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了,直到被謝爾蓋輕輕地推醒,他才發現自己躺在裏屋床上,阿婕麗娜的頭枕著他的胳膊,兩人都是倦極而眠。當著女孩的生父,王鵬翔很是尷尬。不過謝爾蓋轉身離開了房間。
王鵬翔的腦子有點蒙,現在這個姿勢可是相當窘迫。發現女兒和一個男孩睡在一張床上,普通的父親會怎麼想?會做什麼?以王鵬翔的年紀,他還找不到答案,心裏直打鼓。好在謝爾蓋看起來毫無敵意。是的,他不是普通的父親,王鵬翔猜不透他現在想什麼。
這裏沒有自來水,謝爾蓋已經燒好熱水放到門口。王鵬翔拿到屋裏,舀出一盆,洗好臉,穿戴整齊走出小屋。清晨沒有寒風,隻要穿戴嚴實一些,這裏的溫度還能適應。隻見謝爾蓋站在一個高坡上,雙腿分開,麵向太陽升起的地方,弓著背,雙手向兩邊張開,虛虛環抱,緩慢開合,仿佛在撫摸著空氣。
王鵬翔很想去問候,去搭話,最後還是克製住了。背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一隻柔軟的手放到他的肩膀上。看來,阿婕麗娜絲毫不在意當著父親的麵和王鵬翔親近。“你覺得他在練什麼?”阿婕麗娜問道,“你們中國武術裏有類似的東西嗎?”
“看這個動作,很像中國的站樁功,但姿勢還是……有不少差距。這看起來更像是某種動物。”
是的,此時的謝爾蓋很像一隻站起來的白狐,與中國站樁功比起來毫無美感,但姿勢裏透著一種狠勁,仿佛隨時會撲出去。
以謝爾蓋敏銳的感覺,當然能聽到他們的說話聲。謝爾蓋慢慢收起姿勢,站直身體,微笑著向他們走來。雖然沒說話,但這微笑卻有透人心肺的力量,讓兩個孩子頓時放鬆下來,也讓王鵬翔的膽子壯了起來。“白狐”們不都是怪物。
“阿婕麗娜,我想向你父親請教幾招,你問他答應不?”
以王鵬翔長期觀察人類動作養成的能力,他仍然看不清昨天謝爾蓋用什麼招式趕走兩大高手,所以要親自嚐試一下。聽過女兒的翻譯,謝爾蓋點點頭,這讓王鵬翔喜出望外,他以為這樣的世外高人,輕易不肯顯示自己的手段。
看到謝爾蓋向自己招手,王鵬翔向前衝了半步,忽然他意識到,這等高人都會讓對方先出手,借以後發製人。於是他搖搖頭,擺好防守姿勢:“先生,您先來……”
還沒等阿婕麗娜翻譯完,王鵬翔眼前人影一晃,耳邊聽到阿婕麗娜一聲尖叫,自己已經飛出去,摔在雪地上。
看來“後發製人”的境界太高,自己還達不到。王鵬翔翻滾起來,右手抓住謝爾蓋的手腕,左手拉住他的肩膀,右腳拐到他的雙腳後麵。還沒完成這個動作,就像觸電一樣,又飛了出去。
這下,似乎已經習慣看到他被打倒,阿婕麗娜不叫一聲,捂著嘴吃吃地笑。
連續幾次,隻要王鵬翔碰到謝爾蓋的身體,無論是用手、腳還是肩膀,無論碰到謝爾蓋的哪個部位,他都會摔出去。或向前,或後倒,或者原地坐一個屁股墩。從頭到尾,他都沒看清謝爾蓋使用的任何一招。
“阿婕麗娜,你問問你父親,再打的時候可不可以錄像?”
阿婕麗娜翻譯給父親聽,謝爾蓋猶豫了一下,走進屋去。等他再走出來的時候,頭上戴著一個麵罩,隻露雙眼。看來,他不怕別人拍去自己的絕招,隻怕別人拍到自己的臉。
王鵬翔拿出肖亞玲送的便攜服務器,這東西果然堪稱戰地設備,在嚴寒條件下仍然能工作。他調出錄像功能,遞給阿婕麗娜。後者剛想拍,謝爾蓋又擺擺手,將阿婕麗娜拉到離小木屋十米遠的位置上,讓她麵向小木屋,自己則緊貼小木屋的牆壁站穩,示意王鵬翔走過去和他交手。
知道謝爾蓋不會傷到自己,王鵬翔使出渾身解數,拳打、腳踢、膝頂、肩撞、肘擊……他打起來毫無顧慮,結果卻是他一次次摔倒在地,再一次次爬起來。不知過了多久,王鵬翔終於累得爬不起來。
看得出,謝爾蓋意猶未盡,還在等他爬起來,神情舉止很像找到新玩具的小孩子。阿婕麗娜看著看著,鼻子忽然一酸。她覺得父親實在是太寂寞了,需要有人陪著他玩。“爸爸,您方便回城裏住嗎?看得出,您也經常進城的。我想經常看到您。”
謝爾蓋僵在那裏,思考著什麼。
看到父女之間要交流感情,王鵬翔覺得不應該打擾他們,於是從阿婕麗娜手裏拿過服務器走進屋子。他趴在床上,看著剛才的錄像。格鬥過程總共十二分鍾,他被打倒三十五次。謝爾蓋用了什麼招式?什麼都沒用!每當王鵬翔與他的身體接觸,謝爾蓋或者抖手,或者鬆肩,或者轉身,或者撤步,仿佛隨意而為,但每個動作都恰恰讓王鵬翔失去重心。
至於招式?真的沒有,謝爾蓋完全憑借感覺在格鬥。
沾衣十八跌?無招勝有招?這些都是武俠小說中的虛構,何況這是個老外。可怎麼解釋他的格鬥動作呢?真的沒有招式?王鵬翔先後和兩個神秘的俄羅斯人打過架,他們雖然十分厲害,但仍舊使用著特種兵的攻防技術。可在這段錄像裏,王鵬翔實在看不出謝爾蓋用了什麼招式。
是的,或許真沒有招式?為什麼謝爾蓋不怕錄像?因為從動作上看不到任何秘密,他能克敵製勝,一定是憑借動作之外的什麼東西。
可那是什麼?隱約有一個答案在王鵬翔的腦子裏盤繞,但在這幢西伯利亞的小木屋裏,他的思路受到了幹擾。
看著看著,王鵬翔又發現了一件事。剛才兩人打得昏天黑地,但整個格鬥空間的直徑不超過兩米!謝爾蓋幾乎站在原地沒動,他是格鬥空間的圓心,自己不停地繞著他衝來撞去。鏡頭裏隻有小木屋的牆壁,以及他們兩個人,一點大背景都沒透出來。
看來,謝爾蓋不願意別人知道他現在的位置,所以才安排女兒從那樣一個角度來拍攝。對於身懷重大秘密的人來說,這算是格外照顧自己的好奇心了。
阿婕麗娜打開門,神情黯然地招呼他吃飯。餐桌上還是與昨天類似的飲食,隻是這次換了王鵬翔說不出名的肉。“這是什麼?”王鵬翔慢慢地咀嚼著,品味著。
“馴鹿,西伯利亞特產。”阿婕麗娜回答說。
謝爾蓋仍然沒和他們一起吃飯。孤獨了許多年,他已經不習慣和別人共用一張餐桌,不知躲到外麵什麼地方去了。
“你們談得……怎麼樣?”話一出口,王鵬翔才覺得不妥,應該問謝爾蓋有沒有說話才對。
果然,阿婕麗娜搖了搖頭。
“不……我想你爸爸能說話。他的衣服、車子,都是這幾年買的。他既然還要在城裏買東西,沒有錢就不行。他也必須和別人打交道。”話雖這樣說,王鵬翔心裏也沒有底。人們在商店購物,比畫幾下就足夠表達意思。再說,謝爾蓋真需要買東西?他難道不會偷東西?
“王鵬翔,你要離開嗎?”
“恐怕是的,我要走了。”王鵬翔的思路回到了現實中。連日奇遇,讓他忘記了日子,自己應該回香港了。
“謝謝你這麼遠陪我冒險。我要待在這裏陪著他,讓他慢慢恢複語言能力。我相信我能辦到。畢竟,我是他的女兒。”
“這個……”王鵬翔不忍打碎姑娘的夢想。斷送掉語言功能,無論這是一種能力,還是一種心理疾病,都是謝爾蓋花費巨大精力追求的,他會因為女兒在這裏而放棄嗎?謝爾蓋那些昔日戰友,他們全知道這種滅絕人性的訓練方式,都不敢嚐試。他們怕失去在人類社會中的一切。謝爾蓋辦到了。是什麼力量在支撐著他?那點父女感情,能夠與這種力量對抗嗎?
王鵬翔又想到了自己的父親,王軒執著三十年,放棄了太多的個人生活,才勉強達到他的目標。謝爾蓋就是另一個版本的王軒。可惜,這兩大高人活著的時候不能相識。
沉默中,王鵬翔思考了好多東西。最後,他決定和父女倆告別。阿婕麗娜陪著他,來到謝爾蓋身邊充當翻譯。
“不要……透露我的……位置!”
謝爾蓋終於開口了,說話的時候臉漲得通紅,嘴裏像是含著什麼東西。許多年沒有使用自己的嗓子,他講得很艱難。
“爸爸,您開口了!”阿婕麗娜撲到父親懷裏。雖然這第一句話和自己無關,但她還是為父親的變化而高興。她不要一隻超級“白狐”,隻要一個平凡的父親。
告別父女倆,王鵬翔踏上返回香港的路。路上,他不時拿出那段錄像,邊看邊思考。謝爾蓋是他遇到的格鬥能力最強的人,沒有之一。如果這就是“白狐”訓練的最終成果,那的確非常駭人。這意味著如果不使用火器,或者雖然對方有火器,但處在一個狹窄如廳堂的空間裏,謝爾蓋將如入無人之境,任何人一旦與他有身體接觸就會落敗。
但他到底使用了什麼招式?
從錄像上看不出名堂,王鵬翔又回憶與謝爾蓋交手時自己的體驗。
觸電一樣的感覺……
總是站立不穩……
有力無處使……
自己發出的力量越大,摔得越重……
這些感覺好熟悉,不是曾經體驗過,而是讀到過類似的記載。是的,答案就在腦子裏,就在嘴邊,可就是一時想不起來。
一路走,一路回憶,當王鵬翔排隊登機的時候,突然輕輕地喊了一聲,還做了個握拳的姿勢,把服務員和周圍幾個旅客嚇了一跳。答案出來了!王鵬翔壓抑著自己的興奮,向大家做了個抱歉的姿勢,然後交驗了機票。
機場很簡陋,沒有通勤車,乘客們要走向自己的班機。王鵬翔掏出手機,興奮地撥通肖亞玲的號碼。“肖阿姨,是太極推手,那裏有重大的秘密。太極推手不是直接用來技擊的,是用來訓練身體內部感覺的。古代拳師沒有現代的概念,把這叫作‘聽勁’‘懂勁’。肖阿姨,你把我父親留下的錄像轉換成虛擬數字信息,我馬上回來,用它來訓練身體感覺。”
肖亞玲並不知道王鵬翔在俄國遇到了什麼,好半天才聽明白他的要求,並囑咐他一路小心。不過,王鵬翔並沒有在香港停留,他要尋找一個證據。
王鵬翔帶著那段自己和謝爾蓋搏鬥的錄像,北上大陸去尋找一位吳氏太極拳傳人。當他來到拳師家裏時,這位年過九旬的老人已經住院,子女們陪護在那裏。
王鵬翔隻好又祭出父親的名號。聽到“王軒”的名字,老拳師的孫子才同意把錄像帶進去,請老人在精神好轉的時候看上一看。這位老拳師當年也是王軒的采訪對象,後者記錄他的動作影像長達二十年,兩人交情匪淺。
王鵬翔坐在醫院走廊裏,忐忑不安。他正在麵對一個武術史上的重大發現嗎?或者隻是自己的胡思亂想?
好一會兒,中年武師才走過來,請他進去,同時麵帶幾分不滿:“本來老爺子該好好休息,看到你的錄像非要坐起來。你可要少讓他激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