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院大廳被擋板和燈光分割、組合成幾何圖形,朝哪兒看都很好。衣帽間繁忙,衛生間寬敞,層層的咖啡座已是人滿為患——啊,晚上好!好久不見——我聽不懂。

偏廊獨辟一區,有小小的舞台,圍一圈沙發,豎有麥克,給主持和講者,台下幾十位聽眾多是四零五零,這是開演前的普及講座。今天,講的就是《彼得·格賴姆斯》了。講座另有幾塊錢收費,附贈一杯香檳。

牆上掛滿了劇院的建構圖以及駐院藝術家們的工作照,彰顯熱情與敬業。第二日看《MoMo》,座位在最後排,發現身後是設有把杆的小微排練廳。

按票尋二樓D區入場,頃刻便被蟹青色調罩裹,不覺人已入靜。劇場大約千座,不大不小,很能讓耳目集中,也適合卡魯三十萬人口的城市規模。觀眾席呈階梯型,錯落分區,線條簡約。大體像是柏林愛樂大廳(其實我沒進去過)縱向砍掉一半,或是上海大劇院橫向砍掉一半那種格局。蟹青色座椅寬大舒適,翻動無聲。找到13排417座,我恍然大悟,座位編號不分單雙,就1、2、3、4一徑下去。這樣好,不重複,不會搞錯。我們在維也納國家歌劇院就曾因編號重複,分座兩廂,相隔千裏,臨開演縱有好心人換座,也狼狽不堪心中倉惶。

19點30分,追光直射樂池,指揮出場,千眾掌聲入耳,顆顆粒粒飽滿。

音樂啟,耳朵大驚!清亮剔透,一點都不幹,泛音豐富,混響不肥不瘦,每一音都能即時送達,無有遲滯。一汪清水啊!我想到馬勒所說“極大的清晰性”。

大幕啟,兩眼大驚!超寫實。整個舞台是一艘輪船的餐廳,十三張長方桌擺了幾排,側光打出投影,明暗強烈,金屬質感冰冷撲麵,預示著歌劇的基調。舞台框出不多見的9:3比例,類似寬銀幕,很現代,很新奇,很舒服。

彼得·格賴姆斯靠右側的餐台坐著,耷拉著頭。透過舞台深處船艙的門窗,可望見遠處陰鬱的海天。鎮民們一字排立窗外揮舞手臂,群情激奮,審判的合唱響起……

二十七歐元的三等票座真是好極了,前後左右的中心,不遠不近,堪比皇帝位置。前排空了幾個位子,上座率約九成。三樓觀眾席護板掛了一方屏幕,消音鎖住指揮的半身特寫,給台上的演員看指揮用。這部二十世紀名著、英語歌劇的代表作,今天打了德文字幕。

歌劇取自布裏頓薩福克郡老鄉喬治·克萊本的長詩《自治鎮》,1945年6月7日首演於倫敦塞德勒維爾斯劇院。彼時女高音兼劇院老板叫克洛斯,她聽了布裏頓彈奏艾倫的幾段唱後,當即決定將《彼得·格賴姆斯》作為戰後劇院的開幕歌劇,並當仁不讓出演艾倫。布裏頓的摯友、男高音彼得·皮爾斯飾演格賴姆斯。結果呢,一舉成功!

故事發生在1830年代,英國東海岸,性格暴躁不合群的漁夫彼得·格賴姆斯,因他的徒工意外死亡無證辯誣,深受小鎮排擠,雖有女友艾倫的同情幫助,也不抵鎮民愈演愈烈的敵意和不容:不死不足以平民憤!最終隻能接受並按海上法則,鑿船自沉。

今晚的“巴登版”改動不小,場景、人物每每對不上號。我臨時抱佛腳,黑暗中把iPod(那裏有音樂詞典)藏在衣襟裏,不時翻看劇情。

序幕是格賴姆斯被判無罪,但並未消除小鎮的猜疑和憤怒。艾倫想一道出走,彼得不允,那個九度大跳開始的二重唱,無伴奏,旋律真是好聽。他倆就站在你麵前,對著你的眼睛唱,你看著他們的眼睛聽,那種切膚之感,哪裏是家裏播放的CD可比!

接著是著名的《海的間奏曲》之第一,描寫黎明,小提琴在極高音區演奏慢板旋律,極細的線條,極盡E弦張力直鑽腦海,有命懸一線的分量:大海寧靜,卻懸念深藏;更傳達出一種孤獨的憂傷和空茫。隨後小提琴和長笛反向的兩個動機問答,似疑問,也像申辯。

布裏頓也許不是這意思,這是音樂給我的個人實感。不去管什麼自律論、他律論吧。

今晚的艾倫很是突出,布裏頓給她的唱段個個好聽,隻要她一開聲,聲發情動,頓顯“竹不如肉”。一幕一場中,反駁加勸說鎮民的那一段,豎琴引出,唱得清麗又激越;鎮民遷怒於她,合唱萬夫所指,定音鼓伺候,艾倫決絕並語重心長,一音一字,一音一鼓,凜然又有說服力。此刻台上十三張桌子已坐滿,想想9:3比例的舞台,七八十號大小演員交錯移動的場麵吧!十三名裹著灰色毛毯的兒童被托舉到桌,瑟瑟直立,麵露恐懼,這是導演的符號化處理,直指彼得虐童,人人自危。新招徒工男孩上場,穿藍色T恤,上印鐵錨,頭戴防毒麵具(潛水鏡?)也是符號。

緊張氣氛發酵,合唱步步緊逼。暴風雨前彼得的一段唱,動人啊。男中音老船長,也勸彼得遠走他鄉,彼得決意留下賺錢娶艾倫,兩人大吵,激烈的宣敘調中突起船長的一句柔聲旋律,如海邊礪石中的璞玉,溫潤無比。接著彼得的九度大跳旋律又起,小提琴、長笛、銅管的短碎音型相繼填空。這些銅管的咆哮和弦樂器的旋風,攪起巨浪和暗湧,短笛“刮奏”音階翻卷而上,是浪尖上的高光。銅管如超大的衝擊鑽群,突然發威,暴風雨至。此第二間奏曲在音樂會獨立演奏時,被排在第四高潮位置,若加上第五帕薩卡利亞,也算黃金分割點。

寫海的音樂太多了。門德爾鬆、裏姆斯基-科薩科夫、瓦格納、德彪西、拉威爾……還有布裏頓的同胞戴留斯、沃恩·威廉姆斯等等。大海的命題令作曲家技癢,紛展管弦樂素描的功力。而今晚,布裏頓將狂風巨浪直接澆到我們頭上!樂隊表現靈敏,可迅疾爆棚,那音色-音響能閃出電光來,刮起彼得心中和我們心中的風暴。

更讓人驚歎的是台上:電閃雷鳴中,七八十號人一陣騷動,變魔術似地將十幾張桌麵瞬間拆成擋板封住門窗,嚴絲合縫,餐廳變成避難所,效果強烈有效,你不得不佩服“巴登版”運用道具並造高潮的想象力!

一幕二場避難所(原作是野豬酒館),短笛“刮奏”風浪仍緊,孩子們裹著毯子睡在地上舞蹈,兩位侄女(女高音),貓叫般唱著,幽魂般跳著,藍光照著,恐怖詭秘。合唱假聲弱起,切切嘈嘈:魔鬼來了……孩子們坐起,秉燭禱告。彼得持魚叉登上懸崖(餐台),投出“鉤子船長”的惡魔剪影。這裏,他卻用弱聲唱出名段《大熊座和金牛座》,長時值的同音進行唱得虛無、壓抑、孤獨、憂傷,恰與惡魔形成反差。“巴登版”彼得的造型稍胖而鬆怠,缺少滄桑感,許是故意突出他溫和的一麵,賦予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