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耳之娛,在嘉靖這裏截然不同,鍾磬絲竹檀板歌喉之屬,了無興趣。他最喜歡聽的隻有三種聲音:一為設壇拜醮時的鍾鼓誦咒聲,二為朗讀青詞時的四六平仄聲,第三便是眼下外殿偌大的算盤發出的算珠劈啪聲了。這三種聲音有一種響起他便兩眼放光,心馳神往。
燈火通明,窗外飄著大雪,窗戶又都打開了。寒夜的雪風吹得嘉靖身上的絲綢大衫往後飄起。他站立的那張禦案上便多了許多條玉石鎮紙,壓著一張張賬單,以免被風吹走。
今年入冬後的精舍還有了一個改裝,平時用來隔著大殿的紗幔不見了,精舍與大殿之間都裝上了紫檀條幅門,條門上方的隔欞空間且都糊上了皮紙。在這裏當值的太監們說這是萬歲爺今年新的“德政”。往年冬日因皇上耐不了煙火氣,外麵大殿一般都不讓生火盆,當值的人凍得要死。今年讓在這裏裝了這一麵紫檀條幅門,外殿便可以生火了,正好起到了一殿之間冷暖殊異的作用。其實這裏麵還有一層嘉靖不願說與外人的原因,今年以來他突然覺得暴響的算珠聲震得耳朵有些難受,隔了這一麵條門響聲正好合適。
這時他站在案前一任窗外的雪風吹著,眼望賬單,耳聽算珠,兩眼閃光。
最苦的依然是呂芳,他是凡人,換季自然要換衣,可他此時穿厚了不行穿薄了也不行隻得穿著一件夾袍,輕輕推開條門一線側身進來,撲麵便是寒風,他立刻將門閉上,一手拽緊了胸襟,一手拿著那張墨跡發亮的賬單擺到禦案上,壓上玉石鎮紙。嘉靖的目光立刻投向了那張賬單。
呂芳裹緊了衣襟又向條門走去。
“過來。”嘉靖的目光從賬單上移向了他。
呂芳連忙轉身:“主子。”
嘉靖走到了神壇前揭開了盒蓋從裏麵二指拈出一顆鮮紅的丹丸:“吃了,就不冷了。”
呂芳連忙趨了過去跪下,雙手朝上接過那顆丹丸:“謝主子隆恩。”說著立刻將丹丸塞進嘴裏,這才站起又退到條門邊開了一線擠了出去,帶上條門。
出門後,立刻轉過了臉吐出了那顆丹丸,從袖中掏出一塊手帕包了又塞進了衣襟裏,這才向大殿中央走去。
他的目光望向了貼有“鹽運使司”封條的那個木箱,木箱已經見底,呂芳知道這是最後一輪賬目了,便不再一張一張傳遞,站在那裏等著這一批賬目算完。
算珠聲慢慢稀疏下來,幾乎同時,兩條長案前十二名太監算完了所有的賬目。
十二名太監同時拿起各自記下的最後一頁賬目捧到嘴邊細細吹幹。
兩個遞送賬目的太監一個走到左邊的案前將六張賬頁收攏了來,一個走到右邊的案前將六張賬頁收攏了來,二人同時走向呂芳雙手呈了上去。
呂芳接過這十二張賬頁:“撤了。”
左邊六個算賬的太監抬起了左案上那把巨大的算盤輕聲走了出去。
右邊六個算賬的太監抬起了右案上那把巨大的算盤跟著輕聲走了出去。
一個遞送賬目的太監將裝著原賬冊的那個宮中木箱套上銅鎖咣當一聲鎖了,然後將那把偌長的銅鑰匙遞給站在身邊的那個遞送賬目的太監,那個太監雙手捧著鑰匙走到呂芳麵前呈了上去。
呂芳接過這把鑰匙:“挑了燈把火盆搬出去關好殿門。”
“是。”兩個太監便趨到牆邊的條幾上各自拿起一個銅盤一把剪刀,一個走到左邊,一個走到右邊,各自將兩盞高燃著明火的巨燭的燭芯剪了放向銅盤內,接著去剪第二盞。
呂芳這才捧著那疊賬頁和放在賬頁上的長銅鑰匙走向精舍的條門。
禦案上的賬單嘉靖都已看完,這時已經坐回在蒲團上。
呂芳進來走到嘉靖身邊,先將那把銅鑰匙呈了過去,嘉靖接過那把鑰匙掛在內衣的腰帶上。
呂芳接著將手裏那疊賬單的第一頁呈了過去。
嘉靖接過,飛快地看完了這頁賬單,呂芳接回這頁賬單,又呈上第二頁賬單。
接著是第三頁,接著是第四頁……十二頁賬單片刻間都看完了。
呂芳這個時候是絕對不去看嘉靖的臉色的,接過第十二頁賬單便走到禦案前去收摞用鎮紙壓著的那些賬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