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一驚:“你們抓了那個海瑞?”

嚴世蕃:“眼下還沒動他。抓的是淳安的一個桑戶頭子,從改稻為桑開始就領著人造反。後來通倭,被何茂才抓了,竟讓那個海瑞給放了。還送到了胡汝貞那兒去打仗,真是反了天了。抓了這個人,那個海瑞便跑不了,慫恿海瑞鬧事的那些人也脫不了幹係。”

嚴嵩又沉默了。抓齊大柱原是嚴嵩秘密奏陳嘉靖然後由北鎮撫司暗中執行的事。可讓嚴嵩沒有想到的是兒子竟同時派人參了本,而且一直瞞著自己。父子同心,又如此不通聲氣,嚴嵩現在就是想說什麼也無話可說了。

嚴嵩慢慢抬起了頭,良久才說道:“不要惹事了。畢竟背後牽著裕王。”

嚴世蕃:“有些事你老不知道。一個舉人出身的七品官竟把浙江鬧得天翻地覆,鄭泌昌、何茂才的命有一半是喪在他的手裏。這一次鄢懋卿去江南他又公然叫板,跟老鄢過不去,還不是仗著他背後有人!老鄢也不爭氣,怕了他,連淳安都沒有敢去。你說氣人不氣人!”說到這裏他斜盯著鄢懋卿。

鄢懋卿尷尬地一笑:“也不是怕他,跟他幹有什麼勁?”

嚴世蕃嘴角一撇:“我們越是退,人家越是上前。浙江的事,我們的人都被他們殺了,不辦他幾個,這個身就翻不過來。爹,這件事你老就別管了,讓兒子收拾他們。”

嚴嵩氣衰,煩這個兒子就煩在這些地方——盛氣高漲,不由分說,他將手裏拿著的鄢懋卿那個帖子往身邊的茶幾上一擱,躺了下去,幹脆閉上眼不做聲了。

嚴世蕃隻好閉上了嘴。

羅龍文總是在這樣的時候出來轉圜:“閣老說得對,小閣老,有些事還是從長計議的好。”

“通倭也要從長計議!”嚴世蕃瞪了他一眼。

“小閣老,公事慢慢談吧。”鄢懋卿目帶乞求,臉帶諂笑望了一眼嚴世蕃,然後轉向嚴嵩,大聲地說道:“閣老,兒子們還有件真能讓你老歡喜的事,還沒有說呢。”

嚴嵩這才又慢慢睜開了眼,望著他,輕歎了口氣:“鬧騰的事就不要跟我說了。”

鄢懋卿笑著大聲道:“還真是鬧騰的事,你老一定會歡喜。”

嚴嵩怔怔地望著他。

嚴世蕃當然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太敗老爺子的興,勉強轉了笑臉,也望向鄢懋卿:“耳朵都背了,你那個歡喜馬屁拍得再響,他也未必能聽見。”

鄢懋卿:“這小閣老就不明白了。不喜歡的事耳朵就背,喜歡的事耳朵準不背。”

嚴世蕃:“那就不談公事了,拍你的馬屁吧。”

鄢懋卿笑著走到窗邊,開了一線,院內的燈光透了進來,他對外大聲說道:“上些勁,比平時奏響亮些!”

窗外突然響起了一聲清脆的檀板,接著小堂鼓敲響了,接著一陣悠揚的曲笛聲傳來了。

嚴嵩的耳朵這時似乎真不背了,躺著的身子也直了些,側著頭,眼中慢慢閃出了光亮。

窗外接著傳來了一個坤伶正宗吳語的昆曲:

臉欺桃,腰怯柳,愁病兩眉鎖。

不是傷春,因甚閉門臥。

怕看窗外遊蜂,簷前飛絮,想時候清明初過……

嚴嵩突然抬起了右手停在空中。

鄢懋卿在窗邊連忙叫道:“暫停!”

檀板曲笛歌喉頓時停了。

嚴嵩手撐著躺椅扶手想坐起來,鄢懋卿和羅龍文一邊一個攙著他坐直了身子。

嚴嵩眼中閃著光:“這是《浣紗記·捧心》的唱段,不像是原來的昆山腔。什麼人改的曲子?”

鄢懋卿立刻諂笑著大聲說道:“閣老確是法耳,這是昆山的魏良輔閉門十年調用水磨改出來的新昆腔,江南人叫它水磨腔。眼下也就這個班子能唱,是魏良輔親手調教出來的。兒子花了二十萬兩銀子買了這個班子,特為孝敬你老的。比原來的好聽些嗎?”

“這個魏良輔了不起!”嚴嵩依然沉醉在餘音中,“虧他十年水磨,竟沒了煙火氣。”

鄢懋卿大喜,立刻走到窗前:“接著唱!”

窗外檀板曲笛又響了。

坤伶那歌喉又婉轉飄了進來:

東風無奈,又送一春過。

好事蹉跎,贏得懨懨春病多……

玉熙宮的殿門緊閉,大殿的四角四個大白玉銅盆的銀炭從裏往外冒出青色的火苗。

左右兩條紫檀木長案上又擺上了那兩把各一丈長的紫檀算盤!十二名太監正飛快地在那裏左手撥珠、右手揮毫計算著從江南送來的鹽稅賬目。

大殿中央赫然擺著兩個銅皮鑲邊的大木箱,蓋子掀開著,木箱上剩下一半的封條還清晰地能看見“鹽運使司”幾個大字!

兩個遞送賬目的太監穿梭般從大殿中央木箱中拿出賬頁送到長案上,又從長案上把已經算過的賬頁拿回到大殿中央另一個木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