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也扶著矮墩跪了下去。

徐階這顯然是在逼自己表態了,嘉靖兩眼翻望上去,想了想,開口了,卻誦起了《詩經》:“‘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這首國風流傳到今也兩千多年了。老鼠年年打,年年打不盡。貪官朝朝殺,朝朝有貪官。徐閣老,朕交把快刀給你,你也殺不了許多。可該殺的朕也會殺。呂芳。”

呂芳立刻答道:“奴才在。”

嘉靖:“今天什麼日子?”

呂芳:“回主子,今日中元節敬天拜醮的日子。”

嘉靖:“那今天就不談殺人。立刻設壇,將兩位閣老替朕寫的青詞向上天拜表。取香冠來!”

徐階好失望,隻能重重磕了個頭站了起來。

嚴嵩無表情,也磕了個頭扶著矮墩站了起來。

呂芳已經到神壇前去取香冠了。那香冠是用香草香花編織而成,而且在特製的香水裏浸泡後又用特製的檀香熏染,那個香確實是香。

呂芳首先從神壇下的香案上雙手捧起那頂最大的香冠,走到嘉靖麵前雙腿跪下高擎上去,嘉靖也雙手接過戴在頭上。

嚴嵩、徐階自己走過去了,先都取下了自己的官帽,然後各自從香案上捧起一頂香冠戴在頭上。接著是呂芳取下了太監的紗帽,捧起一頂香冠戴在頭上。

堂堂大明朝皇帝的宮殿精舍中君臣四人的頭上這時都長滿了鮮花香草,儼然屈原《九歌》中的人物。一部中國曆史,三百七十六位皇帝,在宮裏自己戴香冠而且賜大臣戴香冠的,空前絕後,恐怕隻有這位嘉靖皇帝了。

嘉靖下了蒲團,徐徐走到醮壇前,在那個帶著斜度的拜幾上跪了下去。

呂芳跪在神壇前嘉靖的身側。

神壇前便沒有空地了,嚴嵩、徐階隻好在嘉靖身後蒲團台階旁兩側的地上跪了下去。

嘉靖拿起了那兩份青詞,口中念念有詞。念完了一張,便將那張青詞在燭火上點燃了,放到了拜幾前的金盆裏。那頁青詞本是青藤紙做的,上麵寫的是朱砂,燃起的火便又青又紅,騰起的煙也呈出七彩之光。

嘉靖又念另外一張青詞,念完了又點著放到了金盆裏,然後欣賞那青紅七彩的光煙。

如是者再,幾張青詞都拜燒了。嘉靖率先磕下頭去。

嚴嵩、徐階、呂芳都跟著磕頭。

磕完了頭,嚴嵩、徐階、呂芳在等著嘉靖站起,可嘉靖仍然跪在那裏。

“呂芳。”嘉靖跪著突然喊道。

呂芳跪在一側連忙答道:“奴才在。”

嘉靖:“將浙江那兩份奏疏拿來。”

“是。”呂芳爬起了,走到禦案前拿起了兩份奏疏又跪回到嘉靖身側,雙手呈了上去。

嘉靖跪直了身子,左手舉起一份奏疏,右手舉起一份奏疏:“這裏有兩份奏疏,都是奏報浙江貪墨一案的供詞。一份是趙貞吉、譚綸署名呈遞的,這份朕半月前就看了,你們也都看了。另一份是朕那個兒子舉薦的海瑞呈遞的,昨夜送到宮裏,朕沒有開封,沒有看。呂芳,將海瑞的急遞讓嚴閣老、徐閣老看看封口。”

“是。”這回呂芳沒有爬起,膝行著過去接過嘉靖右手那份八百裏急遞,先遞到嚴嵩麵前。

嚴嵩慢慢趴了下去:“君父如天,天不看臣焉敢看。”

呂芳固執地將那份急遞伸在他麵前:“皇上有旨,命你們看看封口,並未叫你們拆封。”

嚴嵩這才不得不撐著抬起了頭:“是。”

呂芳早有準備,已經從袍袖裏掏出了嘉靖常用的那麵單麵花鏡,對準了急遞封口烤漆處那方封印。

嚴嵩將眼睛湊了過去,從單麵花鏡中清晰地看見“淳安知縣海瑞”六個凸字,說道:“臣奉旨看了,確未拆封。”

呂芳又膝行一步,趴在台階上將花鏡和急遞封口伸到徐階麵前。

徐階也隻得湊過頭去,仔細看了:“是。臣奉旨看了,確未拆封。”

呂芳立刻將單麵花鏡塞進袍袖裏,膝行到嘉靖身側:“主子,兩位閣老都已看了,確認並未拆封。”說完雙手將那份急遞又呈還嘉靖。

嘉靖:“太上道君真言‘治大國如烹小鮮’。有些事你們做不了主,朕也做不了主,隻有上天能夠做主。譬若這兩份奏疏,一份朕看了你們也看了;一份朕沒看,你們也沒看。看了的那份我們君臣可以做主,沒看的那份就請上天做主吧!”說完便將海瑞那份急遞投入了火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