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直牽著的手這時鬆開了,各自的一隻手被嘉靖兩隻大袖挽著,二人被挽進了殿門。

嘉靖登上蒲團,盤腿坐下。

嚴嵩也被呂芳攙著在右邊的矮墩上坐下了。徐階則躬身站在左邊。

“呂芳。”嘉靖叫道。

呂芳:“奴才在。”

嘉靖:“朝裏也就兩個老臣了。搬個墩子來,從今日起,徐閣老來見朕也賜個座。”

呂芳:“是。”答著便去窗前搬另外一個矮墩。

徐階連忙又跪下了:“臣也才過花甲之年,怎能受聖上如此過禮的恩遇?臣萬萬不敢當。”

嘉靖:“你受得的(音di)。坐下吧。”

呂芳已經把矮墩搬到了他的身邊,徐階隻好又重重地磕了個頭,站起來望著那個矮墩猶自不肯就坐。

嘉靖:“呂芳,你替朕扶徐閣老坐。”

“不敢!”徐階慌忙側過身子,艱難地挨著那個矮墩的邊沿坐下了。

嘉靖今日滿臉慈藹,望了望徐階又望了望嚴嵩,二人同時屁股離座欠了欠身子才又坐下去。

“呂芳。”嘉靖又叫呂芳。

呂芳:“奴才在呢。”

嘉靖撩起了自己那件長袍的下幅擺了擺:“朕這件長袍是哪一年做的?”

呂芳:“奴才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嘉靖三十七年六月敬製的,到今天也穿了四個年頭了。”

“好記性。”嘉靖誇了一句,隨即開始感歎起來,“俗話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可在朕這裏,人也是舊的好,衣也是舊的好。用久了就舍不得。”

一個八十多,一個六十多,二人聽了這番溫語都感動得立刻又站起,低下了頭。

“坐下,坐下。”嘉靖按了按手。

二人又都坐下了。同樣的感動,感受卻截然不同。在嚴嵩,這是二十多年的苦勞和曲意逢迎換來的,而且是在化險為夷之際,自然是悲欣慶幸。在徐階,這既是皇上進一步恩寵自己的信號,可這個恩遇卻是以叫他繼續和嚴嵩合作為代價的暗示。裕王的囑托,高拱、張居正代表清流的殷切期望都在自己身上。聖上的恩寵固然是人臣之望,但出了宮就可能備受朝野佞幸之譏。

嘉靖也有厚道處,這時目光再不看二人,如述家常般接著說道:“世人有個通病,都喜新厭舊。殊不知衣服穿舊了貼身,人用舊了貼心。就說你們吧,人老了精力當然不濟了,可也不會再有其他的奢望,經曆的事多了,事君做事就謹慎,就老成,就不惹亂子。當家就得用老人。當然,那些年壯的不高興了。他們精力旺盛,整日想著往上走,路又被老的擋著,自然就把我們這些老的看作眼中釘了。有句話怎麼說來著,‘老而不死是為賊’,年老的在那些年壯人的眼中都成了賊了。朕也不知道我們這些賊到底偷了他們什麼東西。”說到這裏一向喜怒無形的嘉靖自己先笑了。

這些反應數呂芳最快,立刻跟著笑了,而且笑的幅度足以提醒二老趕快跟著笑。

嚴嵩和徐階都跟著笑了,兩個人的笑裏都充滿了各人的滄桑。

“當然,我們這些老的也要識相點。還有句俗話叫做‘不癡不聾不做當家翁’。”嘉靖依然亂石鋪階,“有些事睜隻眼閉隻眼吧。他們鬧騰他們的去,我們做我們該做的事。嚴閣老。”

嚴嵩屁股微微離座:“老臣在。”

嘉靖:“今日中元,敬天修醮,朕還等著你的青詞呢。寫好了嗎?”

嚴嵩從袍袖裏掏出了早已寫好的幾頁青詞雙手捧起:“臣確實老了,這篇青詞恭撰了三日,昨夜才完稿。就怕難入聖上法眼。”

呂芳已然接過嚴嵩的青詞轉身呈給嘉靖。

嘉靖本就不願在這些臣子麵前戴花鏡,日光滿室,嚴嵩的字又寫得大,這時拿著青詞飛快地看了起來。

嚴嵩低著頭。

徐階也低著頭。

隻有呂芳在悄悄地望著嘉靖。

嘉靖臉上浮出了笑容:“人老了也有老的好處,文章也更老了。徐閣老。”

徐階連忙站起:“臣在。”

嘉靖:“你的青詞呢?”

“有嚴閣老珠玉在前,臣真怕瓦礫在後,有誤聖上敬天之誠。”徐階一邊答著,慢慢從袍袖裏也掏出了自己的青詞雙手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