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貞吉取下那捆窩枝,放在槐樹的一個杈椏間,一根一根拿起,在殘窩上搭建起來。
樹下,那幾個人都看懵了。
“你太偏激!趙中丞也不是你說的那種人!”譚綸顯得很是激動,語氣也激烈起來,對著海瑞說道,“你海剛峰是個剛直的人,上憂社稷下憂黎庶!可我大明朝也不隻你一個海瑞憂國憂民!‘越中四諫’你總聽說過?‘戊午三子’你也總聽說過?他們就都是敢於上疏彈劾嚴嵩父子的直臣。而這七個人又都是誰在救他們?是徐閣老舍了命救的他們。趙中丞是徐閣老的學生,他未必不恨嚴黨?未必不想清除君側?就是因為前車有鑒!嚴黨把持朝政二十多年,直言參劾他們的清流就有一百多人。其中被殺者二十餘人,被流放者三十餘人。幸免於刑被罷官者更不知凡幾!為什麼會這樣?就是因為嚴嵩孤立皇上閉塞言路,將他們所做的種種不齒之事暗中都牽到皇上身上。以致隻要彈劾嚴黨便成了攻擊聖上。今天他們終於弄到國庫空虛無以為繼的地步,幹出了浙江這些神人共憤之事。這些事呈上朝廷之時便是嚴黨倒台之日。萬世之功,一步之遙。趙中丞也是因為深知前車有鑒,才叫我來勸說你。浙江一案,萬不可牽涉聖上,一旦牽涉聖上,又將前功盡棄,嚴黨依然不倒,且將禍及朝中舉薦你我之人。剛峰兄,事可從經,亦可從權。這個道理你也不明白嗎?”
王用汲這時也被譚綸的慷慨陳詞說得熱血沸騰起來,站了起來對著海瑞說道:“譚大人說的都是實情,也是至理。剛峰兄,為朝廷計,為天下蒼生計,先賢有鑒,為了不負‘越中四諫’、‘戊午三子’和那麼多參嚴黨而蒙禍的人,你就聽譚大人的吧!”
“我不是‘越中四諫’,也不是‘戊午三子’。我姓海名瑞字汝賢號剛峰。”說到這裏海瑞站了起來,“我隻是個舉人出身,出生於海島蠻夷之地,沒有你譚子理的舉薦,我連區區七品縣令也當不上,最多當滿這屆南平教諭就回家侍候老母了。我不明白,趙中丞、譚大人你們何以把我海瑞看得如此之重!”說到這裏他停下了。
譚綸怔在那裏,王用汲也怔在那裏。
“無非是我海瑞辦事認真而已。”海瑞也激昂起來提高了聲調,“從三月到浙江,現在也就不到半年,我看到的、知道的隻能用四個字來說,那就是觸目驚心!鄭泌昌、何茂才和他們的前任官員僅在織造局沈一石一處貪墨受賄就達幾百萬之巨!還有田土賦稅,還有鹽鐵課稅,還有運河堤壩工程,查起來貪墨更不知多少!不錯,他們都是嚴黨的人,不止浙江,兩京十三省還有更多他們這樣的人。他們為什麼就能夠二十多年貪墨橫行愈貪愈烈?是因為在他們的前麵還有比他們更多揮霍無度之人!大明朝開國至今,親王郡王皇室宗親遍於天下。按規製,一個親王每年就要供米五萬石,鈔二萬五千貫,錦緞四十匹,紵絲三百匹,絹五百匹,紗羅一千匹,冬布一千匹,夏布又一千匹。其餘各種開支更不勝繁舉。你們算沒算過,一個親王耗費國帑便如此之巨,大明朝那麼多皇室宗親耗費的國帑又是多少!至於皇室宗、親宮中宦官、各級官吏所兼並之田莊占天下之半皆不納賦,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卻要納天下之稅,這些更是人人皆知人人不言。就以浙江而言,每年存留糧米隻有六十二萬九千石,可供給皇室宗親和府衙祿米就要一百二十三萬石。以兩年存留之糧尚不能供皇室府衙一年之祿米。而北方俺答年年侵犯,東南倭寇年年肆虐,危及天下,將士軍餉糧草卻要東挪西湊!這些事如果隻參劾嚴嵩、參劾嚴世蕃能夠說得過去嗎?像譚大人剛才所言,曆來參劾嚴黨者都因牽涉皇室反罹其禍。我看恰恰相反,就是因為他們隻敢參嚴不敢直言天下大弊,才使得嚴黨能夠藏身大弊之後肆行貪墨而不倒。天下大弊不革,就算倒了一個嚴黨還會再有一個嚴黨!嚴黨要參,皇上要諫,致君父為堯舜,免百姓之饑寒。孟子雲‘君為輕,社稷次之,民為重!’這樣的道理我不明白為什麼就不敢向皇上進言?譚大人適才說我偏激,這就是我的偏激。請譚大人把我的話轉稟趙中丞,也可以轉稟裕王和徐閣老、高大人、張大人。倘若因此獲罪是我海瑞一人之罪,與你們皆無幹係。我海瑞無黨!”